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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侧,窦姀默默用膳,碗里还有弟弟不断夹来的菜。
  窦平宴低声与她说:“小时候就这样,兰姨娘受宠,父亲待大姐二姐比我要好多了。”
  这样的事人人都心知肚明,只有云筝每每瞧见都要拈酸弄醋。
  这不,窦云筝本在喂琦哥儿喝粥,听到这话当即不满,放下碗:“二姐要嫁去范家,可我也要嫁去吕家。吕家也不在江陵,怎么爹爹都不心疼心疼我?”
  窦洪笑:“你这丫头,吕家在晋阳,不就是咱们相邻的州县?哪能跟你二姐姐比远呢!”
  云筝听了还不满意,又比向圆桌的另一侧:“那弟弟和四妹也要去上京,怎不见父亲也叮咛一下?”
  被云筝这么一指,窦姀显然有些无措。
  而窦平宴却像看戏般摇头失笑,继续夹菜。
  只见窦洪叹口气:“宴哥儿那是要去翰林,爹为他高兴都来不及。况且姀姐儿嫁的是咱自家人,哪还怕见不到呢?你就别闹腾了,好生坐下,安心吃你的!快成婚之人还如此急躁,免得带坏琦哥儿。”
  窦云筝闷闷不乐地坐下。
  夜宴过后,回到玉京园,窦姀开始收拾要去上京的行李。
  云娇的身孕已经九个多月,时不时泛疼,连走路都变得吃力。她估摸着,临盆应该就在最近几天。
  这几日芝兰那儿也没有动静,只被窦平彰抬了个通房当,除了偶尔与窦平彰的小妾藤娘起争执外,再没有旁的事。
  窦姀以为芝兰悔了,曾打发苗巧凤去清风馆问上一问,问芝兰愿不愿意和她去上京。
  但芝兰仍旧拒绝,还是想留在清风馆。
  收拾到一半,窦姀看见弟弟进来,问他:“近日二姐还是没有动静么?今晚我瞧她一副神思倦怠的模样,显然有心事。因为那男人的死,二姐一直对父亲怨念颇重,她也怨你当初揭穿她的私情,在众人跟前不给她留颜面......”
  窦平宴却笑:“我有时还真希望她能有所举动,好结束这场面。”
  他的暗哨一直在盯,但窦云湘只待在扶风院不出门,每日不是弹琴就是作诗消遣。
  甚至连她的丫鬟都很安分,安分到窦平宴心觉诡谲。可古怪在哪里,却没人指得出。
  夜半时分,玉京园外乱糟糟一片。脚步匆匆又杂乱,灯笼光不停晃动。
  窦平宴尚在床上安睡,小年忽来敲门,惊醒姐弟两个。
  小年飞快进屋,附到窦平宴耳边低声说几句。他脸色变得很难看,安抚住正要起身的窦姀。
  帐内无光,他的眸色比夜还要沉:“大姐姐要生了,似有血崩之状,我把他们都留给你,你先在玉京园待着,断不可出门,谁来都不要见!我先去扶风院看看。”
  窦姀虽料到云娇即将临盆,却没想到这么快,明明今晚上她还跟父亲谈笑自若。
  血崩,窦姀惊着,这几日大姐养胎谨慎,连郎中都说脉象安稳。
  就怕有人有心为之。
  窦姀忙问小年:“现在扶风院里都有谁在?”
  “有主君,兰姨娘,湘姑娘,筝姑娘,大爷和曹姨娘刚赶去。”
  除却云如珍,似乎所有人都在。
  窦姀一听,立马抓住窦平宴的手:“既然大家都在,那我更该去了!你别怕我会被人害,所有人都在,大姐姐平日待我不薄,我不去自己心也难安。”
  思此,窦平宴只好应允,拿件斗篷替她披上,二人匆匆往扶风院去。
  扶风院中悲鸣连天,丫鬟们捧入清水,端出来却是一盆盆血水。
  庭院火光连天,时不时传来窦洪焦躁的声音:“快去!再找几个稳婆郎中来!给我多多的找!一定要保大姑娘母子平安!”
  说话间,忽有丫鬟惊呼,兰姨娘哭得昏厥过去。
  院门外,一个小丫鬟端血水出来,被窦平宴拦住,“里面情形如何了?”
  小丫鬟:“大姑娘血崩不止,用什么药都止不住...”
  窦姀抬头往院子里张望,只见窦洪病急乱投医地抓住郎中,让他把能用的药都用上。
  窦云湘坐石凳上一言不出,窦云筝和窦平彰干站,曹姨娘正将未睡醒的琦哥儿搂在怀里。
  她又问小丫鬟,“郎中可说了,血崩是何缘由?”
  此刻,云筝正巧听到院外的动静,走出来,不安道:“郎中说大姐姐脉象相冲,疑似服的两味补药过猛所致。”
  “三姐可知她服过什么药?”
  窦云筝说:“父亲方才问过伺候的丫鬟,睡到夜半时候,大姐姐水肿得厉害,四肢撅逆,吃过一碗赤丸方。不过这药大姐姐曾经也吃过,应该没有问题。”
  “赤丸方?”
  窦平宴琢磨,“赤丸中有茯苓、乌头、半夏、细辛几味。其中乌头......”他忽然想到什么,脸色骤变,“相冲的那味是乌头,可有备甘草来解?”
  云筝心下不免惊叹二弟弟还真料事如神,与郎中说的一模一样。
  忙道:“备了备了,送去给大姐姐吞服的药中,郎中还多加了绿豆和生姜!”
  乌头,好耳熟的名字。
  窦姀疑心,总觉得自己在哪里听说过。
  不及她想起,忽然一声惨烈的哀鸣从屋中升起——
  是伺候窦云娇的奶娘,也是这回接生的稳婆,正抱着血泊中的女子嚎啕大哭:“姐儿!姐儿!姐儿快醒醒,孩子头出不来了!”
  与此同时,伺候窦云娇的丫鬟踉踉跄跄,摔门而出,扑通跪在地上:“主君!大姑娘咽气了!”
  庭中人人惊乱,窦洪奔也似得跑到房门前,竟看见那只垂落的手,一声悲吼。
  窦洪进屋,所有人跟着进去。
  屋里点了无数盏烛灯,亮如白昼。窦姀看见云娇躺的那张床全是血水,怵目惊心。却两眼睁着,死不瞑目。
  这是窦姀见大姐的最后一眼。
  晚宴之时,窦云娇还在跟几个姐妹谈笑风生。她生得极美,又丰腴,说笑时常常支起白嫩手腕,一只翠绿镯子十分显眼。
  而此刻,如此风韵之人却如泡肿的浮尸躺在血泊中。一息一瞬,变化万千。
  屋里的人不敢吱声,噤若寒蝉,只有窦洪沙哑的哭声遍布。
  窦姀不敢再看,刚转过头,却看见小年正押着一人过来——此人正是窦云湘。
  窦云湘被推到大姐的血床前。
  窦洪看见被推搡的女儿,登时怒喝:“宴哥儿,你做什么!”
  窦平宴没说话,紧接着又有小厮提人进屋。窦姀认得此人,是云湘的丫鬟雪桃。
  雪桃被踹了一脚,吃痛跪在地上。
  小年走上前,将匕首抵在雪桃的脖子边:“主子问你话,你老实答!你若是乖乖招了,主子饶你一命,最多也就将你发卖掉!可你若敢隐瞒撒谎,那就不得好死了!”
  雪桃畏缩,连忙跪地磕头。
  小年便按窦平宴说的,厉声问:“大姑娘平日吃的药,你家姑娘可有照看一二?”
  雪桃点头:“有,兰姨娘怕丫头婆子贪玩,煎药误了时辰,就叫湘姑娘一同照看......”
  窦云湘回头望雪桃,脸色越来越难看。
  小年又陆续盘问雪桃许多,直到屋里众人惊骇,窦洪听不下去,怒摔了花瓶在云湘脚边。
  他不可置信地瞪着云湘,声线前所未有的沉:“是你害死你大姐姐的?害的她一尸两命,死不瞑目!”
  此刻,后屋的兰姨娘也醒来。
  赶过来时,正好听到房里动静,哀恸着,扑到云娇床边哭嚎好久。
  一柱香后,兰氏缓过神,登时怒不可遏。站起身冲来,抬手就给了云湘一巴掌,“混账!你为何要害我女儿!娇姐儿到底怎么你了!”
  掴掌声响彻云霄,兰姨娘向来温婉,头一次有如此狠厉的一面。
  眼看兰氏就要掐死云湘,窦洪立马把人拉住。
  窦云湘本就细皮嫩肉,如今脸被甩得高高肿起。她冷笑盯着兰氏,“难道只有姐姐是姨娘的女儿,我就不是?我曾经还真想过无数回,若是姐姐死去,姨娘能悲痛到何等模样?如今才真真见到了。”
  兰姨娘哭得撕心裂肺,窦洪断然向女儿喝道:“你疯了!娇儿可是你亲姐姐!”
  “亲姐姐又如何?”
  窦云湘忽然扯开小厮的手,从衣领里掏出个木块。陈旧的木块用细绳绑着,系在她脖颈上,上面刻着“锁魂”二字。
  她垂眸抚摸木块,问窦洪:“爹爹可知这是什么吗?”
  “这是沉水香木。”
  窦云湘看向窦洪和他怀中的兰氏,突然两眼空洞地笑:“有一年姐姐病了,一个邪门歪道的术士告诉姨娘,姐姐的病是由我而起。是我身上的小鬼,冲撞了姐姐身上的大鬼。术士就给了姨娘一块沉水香木,告诉姨娘,这块木头可以锁精魂。姨娘为了保姐姐平安,就让我把沉水香系在脖子上,不能让任何人看见。那时,我不过才五岁!”
  屋子里屏息凝气,窦姀听得惊骇。
  此刻,窦云湘却突然回头看她:“姀妹妹,你以为我不懂你么?被人构陷的滋味我也尝过,只不过这种滋味一直埋在我心头罢了!我跟你一样,都恨那些道士,可我最该恨的,就是姨娘!”
  窦云湘悲哭着,死死盯向兰氏:“我不恨姐姐,我只恨你!是你向父亲献言,活活打死了戎北!我那么相求,你们都不肯听!明明都是你的女儿,你还想让我的命养姐姐的命!如今姐姐死了,我倒要看看你是如何痛不欲生!”
  “够了!”
  窦洪大喝,忙招呼昌叔:“二姑娘疯了,快给她关回去!找郎中看病!”
  一场闹剧,在窦洪最终的怒声里截止。
  各人都被送回了院落,而兰姨娘却再次因为云娇的死哭昏过去。窦洪请遍郎中给兰氏看病,以及窦云湘的心狂。
  深夜,窦姀头一次因为别人而失眠。
  她忘不掉云湘从怀里掏出的那块沉水香木,眼前不免浮起自己做的一场梦,梦中是燎燎大火,而窦云湘正身陷其中,任火烧毁也不呼救。
  她想得正出神,窦平宴从屋外进来,坐上床,“阿姐还没睡吗?”
  窦姀摇摇头,望着宝相花的幔帐:“想想还真是吓人。”
  她没说什么吓人,但窦平宴却心知肚明。他上榻揽住她,轻声说道:“兰姨娘此人与祖母真是像,同样对邪门歪道深信不疑。二姐碰上她,也算可怜,还被养的这么心术不正。”
  窦姀:“是啊,以前我看二姐,也艳羡过她得父亲宠爱,什么好东西没有。父亲重视大姐和二姐,连请来教诗书的夫子都是最好的。二姐如今走的这步棋,可谓狠毒至极了。”
  听她这么一说,窦平宴不禁想起两人的小时候。
  那时窦洪每天被衙门的事绊住,很少回家。偶尔回来,心思也大多在兰氏母女身上。
  幼年的他吃过各种苦,但父亲从来看不见。以至于到后头,窦平宴也不愿意跟他提起。而唯一见过他苦难,与他携手走过的,只有窦姀一个人。
  其实他与窦云湘在某些面上,也是同样病态之人。只不过他好歹有阿姐,病得才没云湘那么重,心底尚存着本能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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