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杯酒
半月不过弹指之间。</br></br> 莲月舫的旧识们这才知晓她竟然就是那个街坊传闻中三皇子的私宅情人，如今三皇子还要违背古来便有的正室唯可麟族的规矩，将一位乐舫出身的闻名乐伎迎立后位。</br></br> 不过他无视的礼法也不差这几条了，谁都不知道倒反天罡的三皇子究竟因何而为。</br></br> 在山谷时，老师说麟子麟女迎出麟后或麟君时应当卑躬屈膝极尽尊敬，若有折礼之处，首尊随时可收回婚谕阻其登基。</br></br> 这让柳如遇很是疑惑，那么到底是麟族在掣肘长泽皇族，还是反之呢？</br></br> 首尊说，两族间的权衡之术犹如阴阳调和，天地合融，倾覆一方皆使天下大乱，唯有如今的平衡才是最佳状态。</br></br> 林无央的行径自然倒向倾覆一方，可是天下并未大乱……</br></br> 天道根本就不作为。</br></br> 柳如遇是痛恨利用自己的族人，可林无央的狂乱滥杀更令人憎恶。</br></br> 在八马齐驾的婚舆中，她不由回想起林无央附在耳边说的那句话。</br></br> 她所期待的夫君模样？</br></br> 初次见到林渊时，二人都是十四岁，他有着棕褐的长发，才刚行过笄礼，挽起的发冠衬他如玉温润，声似潺溪。</br></br> 因为山谷里的麒儿都是短发，她以为林渊是女孩，左右打量好一番。</br></br> 直到林渊眯眼笑露八齿：「麟玉，未来能够和你成为夫妻，我很荣幸。」</br></br> 细细想来，其实她并不讨厌林渊。</br></br> 林渊是无辜的，若是没有逼自己行走既定命运中的族人，也许二人也能够自然而然互相吸引。</br></br> 所以她才会去追随林渊的殡礼队伍，直到目送他的棺木入了万麟山谷，落叶归根。</br></br> 林渊和她说过很多记忆犹新的话。</br></br> 「麟玉，在江宁城，你可以学任何你喜欢的东西。」</br></br> 「我是个无趣的人，可是我会为你找来有趣的东西。」</br></br> 「长泽很大，但我并不确定比万麟山大多少，你能够踏遍长泽，可我却无法看尽山谷。」</br></br> 「麟玉，玉在我们的语言中，是非常珍贵的石材，它可以被镶嵌在男子的衣间，也可以飞入女子的云鬓，就像你即将要走进我心中一样。」</br></br> 她不能接受自己必须成为麟后，可是又愿意接受林渊这样的夫君。</br></br> 从那之后于谷外短暂留情过的男子，再也不如林渊。</br></br> 他若是登为新皇，定比林无央更体恤民生心怀宽容罢。</br></br> 柳如遇在霞帔下无声掉起眼泪来，她此时才渐渐担忧起，往后要更疲于应对心无恻隐的林无央，还要想方设法救出不知下落的师傅。</br></br> 而无人知道，三日前，正是她二十四岁的生辰。</br></br> 这对自己来说，本就是毫无意义的一场婚宴，她在寝殿中起身打开一条窗缝望向婚宴所处的殿厅方向，鼓乐喧天好不热闹。</br></br> 无人打扰，正是睡个好觉的时机。</br></br> 她知道林无央不会来，见桌上备了空的连盏和几壶贡酒，开酒盖，斟了满盏。</br></br> 柳如遇知道，这连盏是两枚杯底烧瓷后又融铸了红线，在长泽的婚礼习俗中寓意洞房前夫妻饮下连杯酒，从此合二为一，互为同心同体。</br></br> 她笑笑，干脆两杯都斟满，轮流由自己一口气喝下。</br></br> “地点和名分都对了，林渊，这杯算我替你喝的。”</br></br> “林无央说他可以学，可我只觉好笑，他那样的人……欺骗血亲，玩弄党羽……”</br></br> “他到底有什么是真的？”</br></br> “我一点都不想了解他，可是不去了解他，就如独行峭壁，一经失手便要坠得粉身碎骨……”</br></br> 连杯的一头，被她逐渐控制不了的手臂推落在地，拉扯着另一头双双摔碎。</br></br>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br></br> 她直接抱起酒壶往嘴中灌。</br></br> 不知是何时昏过去的，但醒来时头晕脑胀，腹中一阵翻涌，柳如遇从桌边起身，望窗外听得震耳发聩的烟火崩裂声。</br></br> 金芒刺目，她摇晃着推开门，烁动光影在柳如遇迷离瞳仁中跃动流连。</br></br> 很美，比任何一个她所见过的谷外除夕烟火都要美。</br></br> 也许是喝太多的酒实在昏头了，她突然想到若是自己能变成一束烟花绽放在夜空中，该是什么颜色？</br></br> 她喜欢溪流中薄藓被水波摇动时的浅绿，像冬去迎春厚薄激发的盎然，像树林里偶有的鸟鸣与翠芽生长的预兆。</br></br> 宫女文欢为她端来醒酒汤。</br></br> 林无央给她的宫殿安排的人手并不多，她也不习惯被人服侍。</br></br> “陛下喝了很多酒吗？”</br></br> “是的，娘娘。这些醒酒汤正是膳房为陛下一同烹煮的。”</br></br> 她想到些什么，简单整理了衣裙，从文欢手中接过温热的醒酒汤：“先带我去为陛下送汤吧。”</br></br> “是。”</br></br> 廊深夜重，随宫女引路默然前行着，柳如遇回忆起她似乎来过这里。</br></br> 林渊是在这儿长大的，谷外的人都爱用丹青将每段岁月留下，他总是兴致勃勃拿给自己许多画作瞧。</br></br> 有他抓阄时圆滚滚的模样，连乳角都还未脱落。有他还未束发前偷穿襦裙的模样，笑颜如花。</br></br> 若是柳如遇露出忍俊不禁的神色，他好像会更加雀跃，拉上她的手还要带着瞧许多东西。</br></br> 决心出谷后这些年她本是能够将他几近忘却的，可是这里每一寸花草，都像有他的影子。</br></br> 十四岁的林渊眼中是清澈见底的少年心思，手心犹如日光发烫，柳如遇不明白，为何从未见过的人，却像干等她数载那般。</br></br> 直到上书房的殿门被宫人轻轻打开，她折入屏风后，看见半倚在桌前双眸朦胧的林无央。</br></br> 才忽如大梦初醒，重回炼狱。</br></br> 房内酒气浓重，书简散落一地，他似乎料到柳如遇的到来，歪头瞥她，冷哼笑道：“瞧瞧这是谁来了？”</br></br> 可柳如遇已经无暇顾及桌后之人的冷语相向，她的目光早就落在房中挂了满墙的女人丹青上。</br></br> 那画中的女人，一颦一笑，皆是她的模样。</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