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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这些话,西屏自己觉得无所谓,但曹善朗看她脸上的微笑却觉得凄迷,像冬天水上的烟气。他鬼迷了心窍似的,觉得胸腔萦绕着一线痛惜。
  他半真半假道:“你随我回京,往后曹家就是你家。”
  西屏极不上心地嗤笑着,“两个恶人可是过不好日子的。”
  “你怎么就以为我是个恶人?”
  她仍是淡淡的口气,“汪鸣是你杀的,你忘了?”
  曹善朗噙着点笑意给自己倒了盅茶,“凭什么说汪鸣是我杀的?我敢摸着良心说我的手干净得很,一滴血都没沾过。”
  “那是因为他是被你害得自杀的。”
  “我害他自杀?”曹善朗吭哧一笑,“我哪有那么能说会道的嘴皮子,能逼得人自杀。”
  西屏冷眼含笑,“你当然不是靠嘴说,你靠的是药。汪鸣栈房里那香炉里的香灰是你让夏掌柜换掉的,原来熏的香里有火麻,可以迷惑心智,使人产生幻象。自从汪鸣成了逃犯,你和姜辛都怕他落到狸奴手上,所以商议着要杀他灭口。于是你拿出京城带来的一味香方,打发夏掌柜去制香,又换掉那间栈房外的花草,移栽了许多桂花和丁香过去,桂花丁香的气味浓郁,可以掩盖火麻的味道,所以汪鸣住进锦玉关,天天熏着那香也没察觉到不对。”
  她盯着他,手托在脸上,没觉得是在看凶手,眼中并没有半点惧怕,“这是你露出的第一个马脚,曹公子,你身在仕宦之家,自幼读书,喜好高雅,不大可能同时栽种那么些桂花和丁香,而且从前你还没有接手锦玉关的时候我就曾去逛过那园子,当时园中并没有桂花和丁香。”
  曹善朗险些以为她那眼神是一种含情脉脉,他知道此刻不该心猿意马,呷了口茶,不慌不忙道:“听你的意思,还有别的马脚囖?愿闻其详。”
  “你没想到我的鼻子那么灵,那天晚上我去搜检房间的时候,你见我对那香炉有点起疑,所以第二天你就马上换掉了里面的香灰,还借故骂了夏掌柜。”
  “还有呢?”
  西屏扶案起身,“还有,我在房间里找到一片纸屑。”
  他将眼皮一抬,警惕起来,“什么纸屑?”
  “是一张白纸的纸屑,我在屋子天窗底下找到的,和我在你屋里借用来抄录名单的纸张一样,都是宣德贡。”
  “一片碎纸屑能说明什么?”
  “是啊,我这两日被你掳来,闲来无事,也在琢磨这个问题。”西屏回头对他笑笑,“直到我想起在那天窗底下的侧面墙上,我发现过一条刀尖的划痕,我突然想到,其实根本就没人从那天窗上钻进屋里,因为根本没人有那么好的身手,可以赶在狸奴进屋前从天窗逃走。”
  曹善朗笑着提起茶壶续满茶,“这和那纸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我和臧班头曾爬到屋顶上查检过,天窗的透明琉璃瓦上明明有指印,而且还有块瓦被人踩碎了,说明的确有人上过屋顶打开过天窗,却没进去。”
  “噢?那这就怪了,没进去,难道是在那天窗上监视或偷听什么?”
  西屏欹斜在窗前,两个胳膊肘反向窗台上搭着,态度散漫,“自然不是,人虽然没进屋,可他放了东西进屋。”
  曹善朗眼神闪躲一下,若无其事地笑笑,“难不成放条毒蛇进屋去咬那汪鸣?”
  西屏见他此刻还顾左右而言他,不由得轻轻冷笑,“你成日给汪鸣熏着那香,弄得他神志不清,但你觉得那还不够,又想法子去吓唬他折腾他。你知道汪鸣有个心病,就是他曾背叛害死了他的师傅迟骋,所以你用纸裁了个迟骋的假影,趁他神志不清,用线栓着那假影垂到屋内去。汪鸣本来就糊涂,就当那假影是迟骋来寻仇,所以与之打斗,这才在那墙上留下了刀痕,也砍下了一片纸屑。”
  曹善朗笑道:“你说得也太玄乎了。”
  “一点也不玄乎,三叔检验过尸体,汪鸣身上有许多跌撞斑痕,他又不是小孩子或瞎子,走路怎会跌跌撞撞的如此不小心?我想,是因为他疯疯癫癫和那假影打斗时总是扑空,撞到了那些桌椅。”
  “这还不玄?就算真如你所说,他也只会跌跌撞撞弄出些伤来,怎么会死?总不见得是那假影化成真人把他杀了吧?”
  西屏鼻梢里哼了声,“我说了,他是自杀。”
  曹善朗不屑道:“哪有人自杀砍自己那么多刀的?”
  “有。”西屏射他一眼,“因为你不止一次使用这伎俩,倒给你摸索出点门道来了,终于在那天,你引狸奴去了锦玉关,虽然法子还是那法子,但是技巧却精益不少,那回你用的是有些硬度的铜丝或铁丝伸进屋里,一头粘着那假影戳在汪鸣身上,汪鸣以为是人近身贴在他身上,所以就朝向自己劈砍,片刻之间便杀死了自己。而你轻而易举就从天窗上收回了假影,狸奴进去时,只看见打斗的迹象,却没发现凶手,狸奴的鼻子本来不如我,又有门前的花香掩盖,所以根本没有察觉到屋里的香味,亏我们还猜测这世上怎会有身手如此快的绝顶高手。”
  曹善朗低着头维持着笑脸,却半晌无话。隔了阵他才端着茶盅起身,岔开话头,“难道听见你说这么多话,像说书似的,精彩绝伦。渴不渴?来,吃杯茶。”
  西屏看一眼他递来的茶盅,“你承认了?”
  “我承不承认有何区别?”他漫不经心地笑,“就算我承认,也不过是死了个逃犯而已,你以为朝廷会为个逃犯治曹家公子的罪么?”
  西屏自然知道不会,所以轻泄出一缕气,接过茶盅,转头侧贴在窗户上看那厚厚的窗纱,“这是什么时辰了?怎么天色老是黑压压的?”
  “这两天不是天阴就是下雨,总不出太阳。”曹善朗贴在另一头,歪着脸睇她,“不过也该到吃晚饭的时候了,你想吃什么,我叫厨房给你做。”
  西屏无言以对地睇着他笑,他也行若无事地笑,“原想和你一起吃晚饭的,可今日是不成了,昨天你们那臧班头带着一队人马跑到我锦玉关去乱搜乱闯的,得罪了我好些要紧的客人。我答应了他们,今日在锦玉关摆席赔他们的酒,就不能陪你了。你吃过饭早些睡,明日我再来看你。”
  他说完便往外走,拉开了条门缝,又扭头道:“对了,天冷了,我叫丫头一会给你送件衣裳过来,你先将就着穿穿。”
  未几饭菜和衣裳都由个丫头送了,西屏不穿人家穿过的衣裳,只略吃了些饭菜,不觉天色暗下来,那丫头又进来掌灯,西屏心下纳罕,先前丫头进出都要开锁,这两回好像没听见开锁头的声音,难道曹善朗就不怕她跑了?
  她在榻上看着那丫头擎着盏银釭走来,朝她和善地笑一笑,“你一向守在门外?”
  丫头笑着点头,“这两日都是我在外头值守,姑娘有什么吩咐朝门外说一声就是。”
  “还有个小厮在那里吧?”
  丫头仍笑,“是啊,本来还有一个,可他下晌跟四爷去锦玉关了,姑娘有什么吩咐么?”
  “那倒没有。”西屏笑着摇头,“你们这房子里一共有多少人?”
  丫头怕她打听这些是想钻空子逃跑,便笑着不语,放下银釭去端了碗热茶来。这时候忽听闻外头有人闷哼一声,紧着是倒地的声音,丫头身体一抖,在榻前回首,朝门望去,旋即有个男人推门进来,吓她一跳,“你是谁?!”
  这人化成灰西屏也认得,正是姜辛!他总算来了,她差点要以为等不到了,没曾想到底给她算准了,他还是记挂着女儿。
  她心里迸出一阵狂喜,面上却是吃惊和恐惧的表情,错眼朝门外一瞥,那守门的小厮给姜辛打晕了躺在那里,她更显得慌张。丫头瞧见,害怕得直往里退步。她则揪着眉头,像是左右难抉择,最后一横心,反倒迎着他站起来,“老爷。”
  两人这一刻重逢,却像初见,谁看谁的目光都是陌生。姜辛想到这几年间对她的印象,不声不响的,却像丝冷风兜转在身边,使人不禁寒噤噤的。
  他手持一把长匕首,向她逼来,“袖蕊呢?”
  “袖蕊不在这里。”西屏像是鼓足了勇气才从榻前的脚踏板上走下来,“你想找她,那就救我出去,我带你去找她。”
  那丫头听见这话,欲向前拦阻,给姜辛看了一眼,又忌惮着他手里的匕首,不敢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西屏随他出了门。
  两人在黑暗中寻路而去,虽听见四下有人叫嚷搜巡的声音,却不知是他们运气好还是怎的,总能避开。
  直到逃出这房子,西屏才恍有所悟,只怕今夜曹善朗是故意避到锦玉关去的,还借故带走了些人手,大概就是要让姜辛乘虚而入。
  他打的什么主意?不管他打的什么主意,都是成全了她。
  正在思想,忽觉胳膊给人一拽,腰间抵来把匕首。西屏心头一跳,睐目一看,姜辛的脸凑在旁边,眼色有些阴冷,却出奇的平静,“带我去找袖蕊。”
  看来他是真想找女儿,西屏乔作害怕,身如筛糠,一颗心却也冷静得出奇。她假装是给他强逼着往前带路,“你不要伤我,我自然带你找到袖蕊。”
  姜辛这些年都没大在意她,此刻更不能看透她,不得不谨慎点,匕首一直抵在她腰上不敢松懈,“你把袖蕊掳到哪去了?”
  “城,城外。”
  他将刀尖逼紧了一寸,“你没杀她?”
  西屏战战兢兢摇头,“没有。”
  他将匕首贴得更紧了些,“那你掳她做什么?”
  西屏啻啻磕磕道:“我,我原是要杀她,所以命迟叔叔和芝姨绑了她到城外船上去,想让官府以为她、她是出城游玩,失足落水。本来我和迟叔叔他们约定在城外相见,可,可我突然被曹善朗劫走,他们不见我露面,是不会轻易动手的。你放心,袖蕊没死,你不要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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