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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鄯州,其实并没有多大,它毕竟是个州。
  但是这个地方又太过重要了,它是西北唯一的一个小盆地,也是最大的粮仓。
  湟中平原也被吐蕃人称呼为“吐蕃麦庄”,每当麦子熟了,不但吐蕃的军队进来抢,平民也来抢。
  准确来说,平民叫偷。
  眼下的湟中平原,遍地都是麦苗,但是没有成熟,冬播的小麦在六月份成熟,春播的在八月份。
  六七八三个月,是吐蕃抢劫和入境偷盗的黄金时期,事实上,可以再加上九月十月,因为后两个月,抢劫起来更方便,都储存在粮仓里,当然难度也更大一点。
  四月份就是陇右地区小麦的春播时节,仅限这一个月,过了这个月播种,产量会大打折扣,因为你不管什么时候播种,它都是同期成熟。
  所以不论是李琩还是皇甫,还是长安还是基哥,都希望在四月份春播之前解决战斗。
  否则鄯州的春播出了问题,朝廷又得拨款,实在是拨不起了。
  而播种,靠的是军士,鄯州的田亩一半以上是军屯,都靠军士来种的,四月份之前仗打不完,陇右今年还得跟朝廷要饭吃。
  军士们自然也都知道这个道理,地是他们种的,没有人比他们更在乎这些地。
  屯田,就是军粮给养之田,直供军队,军士们一家老小也是靠这个活的,陇右屯田共有172屯,产出来的粮食除了朝廷的赋税之外,就是藩镇军士的口粮,这个口粮就是雇佣费。
  地虽然不是你的,但是你只要在藩镇一天,地里产出来的粮食就是你的。
  如果有军功,还有额外赐田。
  李琩的这支大军,只有一万八千人,分为四路南下,大军行军只走道路,绝不践踏田亩,因为那都是军士们的心血和命根子。
  虽然当下很多田亩因为前段时间的几场大战,青苗都遭到了破坏,看上去一片狼藉。
  因此而导致行军缓慢,但是各军之间遥相呼应,互为掩翼,是完全不需要担心被偷袭的。
  臧希液确实是个行家,虽然吃了一场大败仗,但决不能否认,人家是整个陇右地区,仅次于安思顺的大将。
  一支新军,被他整顿的纪律严明,从表象上看,彷如一支精锐。
  因为他们军械完备,还拥有一支六百人的重甲军。
  这六百人全部都是臧希液的心腹,绝对的子弟兵,号为先登军,这一次主攻石堡城的,就是这六百人。
  为了让他们养好体力,重甲装备都在后面的牛车上拉着,每日中午还有五口羊,给他们补充能量。
  玩命的吃的好点,无可厚非。
  “牛盲岭,烽火堡、高台岭,三点为一线,是我军首当其冲需要攻破的一条防线,”张介然没有跟着皇甫走,却跟着李琩出来了,因为他担心李琩乱指挥。
  毕竟李琩目前为止的作战经验,为零,张介然虽然面上冷静,内心则是忧虑的一批。
  所以一路上,他都在详细的为李琩介绍当下形势,言语之中多方诱导,暗示李琩不要管臧希液他们怎么打,人家比你知道该怎么打。
  李琩当然不会胡乱干预,虽然很多小说里,主角或是带头冲锋,或是全权指挥,或是神机妙算,或是力挽狂澜,但是李琩心里清楚,他不是爽文主角。
  他是统帅,他只负责用人,不负责作战。
  “你继续说,”李琩骑在马上,将一个水囊递给了张介然,这个人从离开鄯州开始,就逼逼叨叨、逼逼叨叨,嘴巴就没有停过,就好像他一停下,李琩就会给臧希液、杜希望、杨景晖三人发号施令。
  张介然接过水囊,没有打开喝,而是继续道:
  “臧希液的既定战略是完全正确的,以杜希望、杨景晖牵制三点之贼军,安人军集中一线,走倒淌河,从回弯小路夜袭石堡,上一次安思顺之所以没有建功,是因为他的目的是拿下牛盲岭,烽火堡、高台岭,再图石堡,以至于过度消耗,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士气已坠,没法再改变战略,臧希液正因有前车之鉴,所以这一次应该会顺利一些。”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安思顺当初虽然没有打下来,但是打出经验来了。
  牛盲岭,烽火堡、高台岭这条防线,囤积着三万贼军,做为攻方,又是以低打高,劣势太大,安思顺攻了几次都是徒劳。
  所以这一次,臧希液选择了由两翼牵制,也就是说,我不打你,就看着你,你要是敢离开,我立即上去。
  也就是所谓的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再动。
  “臧希液还有多久进入休整?”李琩询问一旁负责军情整理的严希庄道。
  严希庄说道:“算算时间,应在今夜傍晚抵达赤岭外围六里的平原休整,镇西军和白水军会在午时进入既定方位,派军挑衅。”
  “湟中方向有什么动静?”李琩又问。
  严希庄道:“没有最新消息,安思顺没有找到索达赤的中军,贼兵主力应该已经攻城了。”
  李琩笑了笑:“很好。”
  索达赤如果正在猛攻绥和,必然难以抽兵袭扰李琩,那么对于他们这支攻打石堡城的奇兵来说,是非常有利的。
  但毫无疑问,李光弼眼下则会非常艰难。
  围绕绥和城的这场大混战,已经进入白热化,城西的夯土城墙快被打烂了。
  而郭子仪方向也是坚守的非常辛苦,好几个阵地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双方就这么激烈的争夺着,两边的损耗都非常大。
  王难得灰头土脸的返回大营,脱掉头盔骂道:
  “打成特娘的狗屎了,安贞就是个废物,没有安思顺,他连仗都不会打了,被贼军阻击在北边进不来。”
  他带着自己的五百精骑,每天清晨出发,下晌回来,沿途专找小股贼兵厮杀,战绩彪炳。
  但终究是五百人,于整个战局没有多大影响,期间见到了不少临洮军游骑,他才知道,直到如今,安思顺仍在琢磨着,怎么突破外围防线,突袭索达赤的中军。
  安思顺是一门心思擒贼擒王,以至于没有返回临洮主力所在,指挥作战。
  “元曜呢?他现在怎样了?”王难得在营房在询问留守的属下。
  属下道:“副使走了两天了,积石城打的太惨烈了,他与李军使带了七千人全都顶上去了,眼下的营内守军不足五百。”
  “真特娘的乱,”王难道猛地一锤大腿:“积石城是不能出问题的,否则全完了。”
  说罢,他看向拜把子大哥常季业道:“通知弟兄们,营内只留五十人,剩下的两个时辰后跟我走,去支援积石。”
  常季业皱眉道:“绥和城不管了?”
  王难得点了点头:“李光弼还是厉害的,将索达赤拖的死死的,贼军现在除了一条路走到黑,拿下绥和,没有别的路了,他就算想来我的驻地,李光弼也不会让他过来,不愧是赤水军,确实能打。”
  火拔归仁和王人杰轮番出城驻守,对吐蕃攻城部队牵制的非常漂亮,麾下的将士又非常服从,真正做到了如臂使指。
  王难得甚至认为,要是这支赤水军不是在城里,而是在城外摆开了打,只凭他们,就能收拾掉索达赤。
  敌军估摸着也看出来,所以不断压缩空间,就是担心赤水军全都出来,一旦完成列阵,那可真就啃不下了。
  这时候,一名斥候突然闯了进来,气喘如牛道:
  “报报报”
  “报尼玛个头,”王难得猛地起身:
  “快说!”
  斥候道:“大总管带着安人军、镇西军、白水军,直奔石堡城去了。”
  王难得目瞪口呆。
  一旁的常季业赶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昨日清晨,白水军的弟兄们越过防线,将消息传过来了,绥和城没有援军了。”
  王难得嘴角一抽,老子的白水军,你特么给我带石堡城去了?
  “二兄糊涂啊,”王难得气的直跳脚:
  “隋王不通兵事,难道鄯州就没一个能劝住他的吗?”
  常季业皱眉道:“怎么劝?谁能劝的住?不说节帅眼下正在拔延山,就算在鄯州,他都未必劝得住,此举虽然冒险,但并非莽撞,只要隋王不过多干预,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他们并不是认为这次的战略出击不合适,而是认为李琩坐镇不合适。
  这不是赵括代廉颇,纸上谈兵吗?
  “臧希液急于戴罪立功,隋王又想在陇右揽权,这两个可真是凑到一起了,”王难得咬牙切齿道:
  “他要是敢葬送我的白水军,老子要上奏疏,不!老子要亲自去长安,去圣人那里告他的状。”
  常季业也是叹息一声:
  “这可真是遍地开花,打成一锅粥了,臧希液是良将,就算是他挑唆隋王,但他心里多少是有些把握,才会这么做,当下确实是个良机,他们那边如果真能有进展,整个陇右的形势,便算是彻底打开了。”
  “闹吧闹吧,就让他们闹吧,”王难得气呼呼的一屁股坐下:
  “我就知道他来没什么好事,没上过战场的人,却要去啃最硬的骨头,安思顺都打不下来,他算什么啊?我就看他若是败了,怎么跟朝廷交代?届时大家都将罪名推他身上,看他今后还有何面目在长安狂妄。”
  常季业叹息一声,看向传信官道:
  “将这个消息设法传递给绥和城,让李光弼心里有个数,别指望援军了,援军都被隋王带走了。”
  安贞可不是废物,他要是废物,安思顺不会将麾下主力都交给他。
  临洮军是陇右王牌,原本的驻地在临洮县,后来移镇至鄯州,什么时候移的呢,就在舅甥之盟的前一年。
  这一年,信安王攻下石堡城,设立振武军,将吐蕃彻底打怕了,所以尺带珠丹才于第二年上书求和。
  那个时候的临洮军兵马使,是眼下河西的甘州刺史,不对,应该叫张掖郡太守,盖庭伦。
  没错,盖嘉运的堂弟。
  这个人就连盖嘉运都不好驾驭,因为兄弟俩是一起从军,一起升官,但是盖嘉运人品贵重,受到朝廷赏识,所以权柄渐大,而盖庭伦屡犯大错,顶撞上司,以至于被削夺兵权,要不是因为他战功过高,刺史都不给他。
  这个人在历史上安史之乱的第三年,出任河西兵马使,勾结当地的安姓胡商杀死了节度使周泌,扯旗造反,结果仅仅十七天就被镇压了。
  不是他不行,而是时势不利,当时的河西与陇右,基本上已经落入吐蕃手里了,他不想再遵朝廷调派,所以打算割据一方,但很显然,那个地方不好割据。
  也就是在那一年,盛极一时的临洮军番号彻底消失,埋藏于历史当中。
  当两千人同时放箭的时候,你最好分散一点。
  临洮军的羽箭可不是吃素的,何况他还有弩炮,也就是绞车,也叫车弩。
  这玩意是攻城用的,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但是呢,上一次攻打石堡城,不就是临洮军为主攻吗?所以他们有二十架弩炮。
  这玩意破阵威力巨大,是从当年王世充守洛阳时候使用的“急龙车”巨型连发弩改进而成,被称为“连珠大箭,无远不及。”
  但是呢,上一次攻城效果不大,因为是以低打高,又处在山峦之中,没有合适的发射点,所以被废弃了。
  有了这次经验,皇甫才下令依照石堡城那边的地理特点,特制一些轻便弩炮,一共做出来六架,被李琩带走了。
  二十架弩炮外加两千弓箭手刚一列阵,就差点将索达赤的左翼打废,好在吐蕃及时调整,将大军分散开来,那么这样一来,安贞也就没有必要浪费箭矢了。
  贼军分散,三十箭射不死一个,实无必要了。
  于是他现在只能是派出步军兵团徐徐向前推进,不过却遭遇了极大的阻击。
  因为绥和城打的热火朝天,贼军左翼无论如何在这个关头,都不会允许临洮军撕开防线,因为防线一旦被破,等于这场大战立即便以失败告终。
  “将军,斥候来报,索达赤的殿后军好像在后撤,”一名将领向安贞汇报道。
  安贞嘶了一声,顿时皱眉道:
  “这个关头要撤吗?索达赤废物到这种地步?胜负未见真章,他已经怯了?是往石堡城撤吗?”
  将领道:“是的,走的来时的路。”
  安贞更纳闷了。
  他现在还不知道李琩出门了,因为给王难得汇报消息的白水军斥候,接到的命令只是向王难得汇报,没有半途先通知安贞的指令。
  不是军情传递不够灵活,而是传信的这个人,是杨景晖偷偷派出去的。
  李琩出发的时候,压根没有跟皇甫他们打招呼,一来是担心他们先乱了阵脚,因为李琩担心皇甫会亲自回鄯州来阻止他,再者,当下的鄯州地区敌军斥候非常活跃,李琩既然打算出其不意,就不能走漏消息,以免贼军截获军情。
  李琩走后,韦光乘也特意盯紧各路驿使,严守消息,等到第二天,他才发文给皇甫惟明,告知了这一情况。
  那么皇甫就算想半路截住李琩,也不可能了。
  他要是真的出面拦截,是可以拦住的,毕竟李琩带走的,都是他的兵。
  也就是这个时候,皇甫惟明那边有信使来了,是口述。
  安贞听罢之后,也是目瞪口呆,这这是要干什么?
  全军出击,一个不剩?
  一旁的副将赶忙提醒道:“事不宜迟,节帅命令我军务必拖住索达赤,不能让他回援,否则大总管两面受敌,势将危如累卵。”
  安贞嘴角一抽,反应过来了,瞠目结舌道:
  “我明白了,人家早就将咱们也给算进去了,料定了我们必须阻击,才连个口信都没有,李光弼挑起了绥和之战,隋王又挑起了石堡城之战,节帅和我,被这两人牵着鼻子走。”
  “别管这些了,赶紧下令吧,”副将着急道:“敌军若撤,趁夜最宜,眼下已经黄昏,不能再等了。”
  安贞嘴角又一抽:“难道连时间都特娘给我算好了吗?”
  说罢,他回过神来,道:
  “传我将令,全军推进,不惜代价拖住莽达赤。”
  莽达赤来的时候,是被夹在中间,先头部队送了几拨人头之后,他的中军主力才上阵。
  那么撤退的时候,自然是殿后军先撤,他再撤,左右两翼将他后方的缺口补上,转换为殿后军,将他掩护在中间。
  乞力徐给他传来的命令,不是返回石堡城,而是两军合兵,先将攻打石堡城的这支唐军灭了。
  原因很简单,斥候传来消息,大唐隋王,陇右道最高指挥官,亲自来了。
  还有比这个更大的诱饵吗?如果能弄死李琩,陇右这场仗便会立即结束,也就是说,李琩之死,就是停战节点。
  皇帝死了儿子,西北死了大元帅,你们还能打下去吗?
  不可能的,士气瞬间就没了。
  白狗作祟,隋王将死,这八个字,乞力徐可是听说了,真要在这里弄死你,西北直接就乱了,军心民心全都得乱。
  一直都游弋在贼军腹地的安思顺,自然也察觉到了敌军的这一行动迹象。
  但是他肯定不知道李琩已经去了石堡。
  “他们是在撤军?”安思顺在月色的掩护下,望着下方零零散散的光点,而那些光点眼下正在往西方移动。
  安思顺一脸的不可思议,他想过很多可能,唯独没有想到,索达赤会在这个节骨眼下撤军。
  李光弼坚守的不是挺艰难吗?都已经三面围城了,这个时候撤?
  麾下穆誉朗脸色凝重道:“必然是石堡城方向出事了,否则敌军不会选择这个时候撤军,这不是给我们机会吗?”
  安思顺咧嘴一笑:“没错,千载良机。”
  他一直在抓索达赤的中军,但最后探查到人家的方位时,对方已经布阵绥和城下了。
  安思顺麾下是轻骑,当时已经没办法冲阵了,或者说,代价过于巨大。
  因为轻骑最适合的机会,就是行军途中的半路掩杀,如今贼军撤退,而他又知道索达赤在哪,不是千载良机是什么?
  “传令各部,盯死索达赤,等我举火为号,待到厮杀声起,全力袭贼兵中军,我要让来索达赤有来无回。”
  战场上的举火为号,可不是点个火把。
  大晚上的,几百个火把,也不容易被人发现,至少是不能被快速发现,那么什么是举火呢?
  就是放火呗。
  眼下是春季,遍地的干草荆棘,一把火下去,瞬间就能烧起来一片,你就是距离十几二十里,都能看到。
  这是最为清晰的信号。
  安思顺舔了舔嘴唇,将身上的铠甲都扎紧了,带着麾下骑兵开始趁夜往索达赤的中军摸进。
  乞力徐认为,弄死李琩,陇右的战事就算结束了,而安思顺认为,弄死索达赤,这支深入湟中的吐蕃军也就算完蛋了。
  大约亥时,火光冲天,呈燎原之势。
  安思顺三千精骑,从四个方向朝着索达赤的中军掩杀过去。
  而见到火光的安贞部,自然才猜到那边打起来了,他和哥是非常有默契的,而他的手底下,还有三千精骑,八百具装甲骑。
  “就去那边,朝火光的地方突进,骑兵全都派出去,”安贞激动的望着黑夜中的那团火光。
  在他的眼里,火光不大,拳头大小,但对于久在军伍的他来说,基本能够判断出,火光距离他所处的这个位置,大约十里至十五里。
  那不用说了,肯定是索达赤的中军了。
  西北三大猛将,是夫蒙灵察、盖擎、安思顺,将领牛逼,意味着他们麾下的军队也非常牛逼。
  而安西军、赤水军、临洮军,就是大唐在西北的三大王牌。
  十几里的路程对于骑兵来说,那都不叫事,不到二十分钟就能追上你,当然了,算上阻击的话,得四十分钟。
  但是当下的阻击非常脆弱,因为中军着火,以至于左翼大军也都乱了,又是大晚上的,根本不知道身边有一支骑军主力正在拼命地赶路,就算看到了,也追不住了。
  今晚没有安思顺,索达赤肯定就撤回去了。
  但是安思顺太能沉得住气了,硬是在贼军腹地游弋了六天之久,也正是因为他沉得住气,索达赤这支大军将彻底完蛋。
  因为李光弼的赤水军也出动了。
  没有谁,可以在当前的形势下,面对赤水与临洮两大王牌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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