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头，黄羽，喙爪锋利如刃，侧身躺着，早失声息的成年重明鸟。</p>
尸首肚腹里头，是分不清早已冷却，还是尚在流动的鲜血，绵延至少年身后，一个又一个蹒跚爬出的，小小的，黑红的脚印。</p>
小重明只知，一剑开腹，藏他于内，只能是谁所为。</p>
小重明只道，异兽胸腹只得这般大小，藏下了正拔高长大的十五岁少年，便再藏不下另一个成年男子。</p>
小重明只记得，在他爬出尸骨，穿过黄沙，越过缺了角的城墙头，昏倒在留着深重车辙印的戈壁滩上，被来往客商救回一条小命，还带往榆林客栈洗过澡上过药之后，才发现，脖子上多了一条绳子，串着这块石头。</p>
或是因了浑身血污掩盖，又或许是太过疲累无心他顾，不但后知后觉才发现了它，甚至还觉得，这块石头洗干净放了几天后，比刚发现时更小巧了些，也更黄不啦叽绿不溜秋越发难看了些。</p>
原来，归青俊不但斩杀重明，更是取下了巨鸟的心脏，挂在了小重明的脖子上。</p>
藏小重明于尸首之内，也不仅为避野兽啃噬，更是以重明鸟血肉之化血生肌的奇效，愈合小重明的伤口，让小重明活下去！</p>
这块石头，真是归青俊留给付云中的最后一样礼物，和唯一一样与云墟无关，与所有人和事都无关，只是一个父亲，送给他亲儿的礼物了。</p>
付云中与飞声皆彻悟。</p>
两人对视，不知是苦是乐，断断续续，各自笑了。</p>
飞声开口：“这是前代青尊归青俊送与你的……”</p>
“不。”付云中打断，扶着飞声臂膀，支撑着站起，“在我放下它前，它是。但现在，不是了。”</p>
飞声半搀半扶还得半拉着付云中，好不容易，付云中才算站得稳了，就着被搀扶的动作更凑近了些飞声，一额细汗，唇色泛红，笑得温暖，不再怀念，“它是你送我的。你送了我一命。”</p>
飞声听着，看着，眸光闪动。</p>
不知为何，慢慢，慢慢微笑了。</p>
精致而不浮华，清贵而不张扬。清正祥和、不怒自威里，多透出了一分容光饱满，温雅宁静。</p>
没有月色明净，没有树影婆娑。</p>
眉目半仰，嘴角轻勾。</p>
握紧付云中的手腕，也不知是他扶着他，还是他扶着他。</p>
曾以为陈年累月，非死即伤，飞声终于明白，只要眼前人犹在，迢迢河汉，终不会仅剩他一人。</p>
两人并肩而立，同时回眸，天地尽头。</p>
晚霞如荼，壮阔四合。</p>
————</p>
丝绒方巾，随之扯落。</p>
齐安伏地埋头，却久不觉疼痛。</p>
不但不觉疼痛，还听见头上轻轻一声被打扰清梦般的，“咕唧。”</p>
齐安惊疑，不禁抬了抬头。</p>
项上人头，还好好地在。</p>
耳朵听得见。</p>
眼睛，分明瞧见眼前悠然站着的人主，背对着他掀去一块丝绒方巾，露出其下某长形物，却是一个，鸟笼。</p>
皇室御制，金银锻造，宽敞精致。</p>
里头，便是方才咕唧了一声的鹰状大鸟。</p>
体羽白色，背、翅具褐色斑点，身形硕大，格外威吓。</p>
成年白隼。</p>
只是困得快睁不开似的小眼睛眨巴眨巴，瞄了正呆呆望向他的齐安一眼，理都懒得理，又闭了回去。</p>
李忱也不逗弄鸟儿，任大鸟闭目睡去，叹息般道：“你瞧，多少年了，连这只归青俊送与寡人的白隼，都老了。”</p>
齐安愣得半张口。</p>
边人驯养鹰隼成习，虽然有灵性的大鸟不多，但云墟旧人皆道，青尊在时亦曾养过一只格外聪明忠诚的白隼，可惜随青尊离开云墟而销声匿迹，也不知飞往何处。</p>
若是当年那一只，算算年岁，也正是寿终正寝时候了。</p>
李忱的语气还是慢慢悠悠，继续道：“咱们都老了，怎的都任凭那帮少年人为所欲为了。你那些个小子，我那些个小子。哎……可不是，我本是叫唐持围上一围，逼上一逼，可你瞧，他忙着抢功，要赶在我去前换一顶更沉甸甸的乌纱帽，不惜勾搭上了关外头那些个如狼似虎的，还得我老人家在他后头时刻盯着，省得出了事，不好擦屁股。最新一封千里传书，这会儿还在我书案上等着我翻呢。他要敢再闹大些，我便是真挑错了人了。”</p>
说着，人主弃了端习惯了的架子，什么话都说出口了。</p>
齐安不禁笑了。似又对着当年落魄逃难时，满腹经纶，却平易近人的王孙公子。</p>
好一会儿，齐安才开口：“我曾对云中道，是对是错，并不那么重要。碌碌人世，汲营一生，搏命舍命，又有几人真是为的国家大义，儒书教条？尽忠、尽孝、报恩、报仇、为名、为利，不过人情而已。自个儿觉得该做，必须做，做到了底，便是你的侠，你的义了。”</p>
听着，李忱沉吟，点头：“甚是有理。”</p>
齐安道：“怪不得，陛下会放任阿姬曼回云墟了。”</p>
李忱始终背对齐安，瞧着鸟笼里半眯半睡的大鸟，此时“哦？”了一声。</p>
“是我老头子老了，没猜着陛下的心思。想来，阿姬曼不论软磨硬闯，找什么借口，陛下都会放她回去的。”齐安又笑得呵，呵，呵，“比少年人更年轻的，是陛下。比云墟人更开明的，是陛下。” </p>
听到此，李忱终于缓缓回过身，面上是和齐安像极的慈和与宽慰。</p>
而齐安看着李忱，道完最后一句：“您，是要放手，让云墟人，自己决定云墟的命运。”</p>
织锦繁复的绸缎衣袍，衬着李忱最简单而祥和的微笑：“是了。”</p>
说着，李忱回手，自宽敞精致的鸟笼底下，摸出一只细小环套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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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首肚腹里头，是分不清早已冷却，还是尚在流动的鲜血，绵延至少年身后，一个又一个蹒跚爬出的，小小的，黑红的脚印。</p>
小重明只知，一剑开腹，藏他于内，只能是谁所为。</p>
小重明只道，异兽胸腹只得这般大小，藏下了正拔高长大的十五岁少年，便再藏不下另一个成年男子。</p>
小重明只记得，在他爬出尸骨，穿过黄沙，越过缺了角的城墙头，昏倒在留着深重车辙印的戈壁滩上，被来往客商救回一条小命，还带往榆林客栈洗过澡上过药之后，才发现，脖子上多了一条绳子，串着这块石头。</p>
或是因了浑身血污掩盖，又或许是太过疲累无心他顾，不但后知后觉才发现了它，甚至还觉得，这块石头洗干净放了几天后，比刚发现时更小巧了些，也更黄不啦叽绿不溜秋越发难看了些。</p>
原来，归青俊不但斩杀重明，更是取下了巨鸟的心脏，挂在了小重明的脖子上。</p>
藏小重明于尸首之内，也不仅为避野兽啃噬，更是以重明鸟血肉之化血生肌的奇效，愈合小重明的伤口，让小重明活下去！</p>
这块石头，真是归青俊留给付云中的最后一样礼物，和唯一一样与云墟无关，与所有人和事都无关，只是一个父亲，送给他亲儿的礼物了。</p>
付云中与飞声皆彻悟。</p>
两人对视，不知是苦是乐，断断续续，各自笑了。</p>
飞声开口：“这是前代青尊归青俊送与你的……”</p>
“不。”付云中打断，扶着飞声臂膀，支撑着站起，“在我放下它前，它是。但现在，不是了。”</p>
飞声半搀半扶还得半拉着付云中，好不容易，付云中才算站得稳了，就着被搀扶的动作更凑近了些飞声，一额细汗，唇色泛红，笑得温暖，不再怀念，“它是你送我的。你送了我一命。”</p>
飞声听着，看着，眸光闪动。</p>
不知为何，慢慢，慢慢微笑了。</p>
精致而不浮华，清贵而不张扬。清正祥和、不怒自威里，多透出了一分容光饱满，温雅宁静。</p>
没有月色明净，没有树影婆娑。</p>
眉目半仰，嘴角轻勾。</p>
握紧付云中的手腕，也不知是他扶着他，还是他扶着他。</p>
曾以为陈年累月，非死即伤，飞声终于明白，只要眼前人犹在，迢迢河汉，终不会仅剩他一人。</p>
两人并肩而立，同时回眸，天地尽头。</p>
晚霞如荼，壮阔四合。</p>
————</p>
丝绒方巾，随之扯落。</p>
齐安伏地埋头，却久不觉疼痛。</p>
不但不觉疼痛，还听见头上轻轻一声被打扰清梦般的，“咕唧。”</p>
齐安惊疑，不禁抬了抬头。</p>
项上人头，还好好地在。</p>
耳朵听得见。</p>
眼睛，分明瞧见眼前悠然站着的人主，背对着他掀去一块丝绒方巾，露出其下某长形物，却是一个，鸟笼。</p>
皇室御制，金银锻造，宽敞精致。</p>
里头，便是方才咕唧了一声的鹰状大鸟。</p>
体羽白色，背、翅具褐色斑点，身形硕大，格外威吓。</p>
成年白隼。</p>
只是困得快睁不开似的小眼睛眨巴眨巴，瞄了正呆呆望向他的齐安一眼，理都懒得理，又闭了回去。</p>
李忱也不逗弄鸟儿，任大鸟闭目睡去，叹息般道：“你瞧，多少年了，连这只归青俊送与寡人的白隼，都老了。”</p>
齐安愣得半张口。</p>
边人驯养鹰隼成习，虽然有灵性的大鸟不多，但云墟旧人皆道，青尊在时亦曾养过一只格外聪明忠诚的白隼，可惜随青尊离开云墟而销声匿迹，也不知飞往何处。</p>
若是当年那一只，算算年岁，也正是寿终正寝时候了。</p>
李忱的语气还是慢慢悠悠，继续道：“咱们都老了，怎的都任凭那帮少年人为所欲为了。你那些个小子，我那些个小子。哎……可不是，我本是叫唐持围上一围，逼上一逼，可你瞧，他忙着抢功，要赶在我去前换一顶更沉甸甸的乌纱帽，不惜勾搭上了关外头那些个如狼似虎的，还得我老人家在他后头时刻盯着，省得出了事，不好擦屁股。最新一封千里传书，这会儿还在我书案上等着我翻呢。他要敢再闹大些，我便是真挑错了人了。”</p>
说着，人主弃了端习惯了的架子，什么话都说出口了。</p>
齐安不禁笑了。似又对着当年落魄逃难时，满腹经纶，却平易近人的王孙公子。</p>
好一会儿，齐安才开口：“我曾对云中道，是对是错，并不那么重要。碌碌人世，汲营一生，搏命舍命，又有几人真是为的国家大义，儒书教条？尽忠、尽孝、报恩、报仇、为名、为利，不过人情而已。自个儿觉得该做，必须做，做到了底，便是你的侠，你的义了。”</p>
听着，李忱沉吟，点头：“甚是有理。”</p>
齐安道：“怪不得，陛下会放任阿姬曼回云墟了。”</p>
李忱始终背对齐安，瞧着鸟笼里半眯半睡的大鸟，此时“哦？”了一声。</p>
“是我老头子老了，没猜着陛下的心思。想来，阿姬曼不论软磨硬闯，找什么借口，陛下都会放她回去的。”齐安又笑得呵，呵，呵，“比少年人更年轻的，是陛下。比云墟人更开明的，是陛下。” </p>
听到此，李忱终于缓缓回过身，面上是和齐安像极的慈和与宽慰。</p>
而齐安看着李忱，道完最后一句：“您，是要放手，让云墟人，自己决定云墟的命运。”</p>
织锦繁复的绸缎衣袍，衬着李忱最简单而祥和的微笑：“是了。”</p>
说着，李忱回手，自宽敞精致的鸟笼底下，摸出一只细小环套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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