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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符微微一笑,“因为我不是同你想象中的一片赤子之心而失望了?”他摇摇头,看向案上的桑葚,“从前我因为丞相只知谋国不知谋身而对他大发雷霆,嗯……那还是称王时候的事儿呢,后来读了萧何下廷尉、徒跣而谢故事,心中不是滋味,又送了丞相一块白壁,让他以此为信,其实一块白壁又能什么用呢?那时候我倒确实是‘赤子之心’,对他赤诚不假,可对周发这般的人同样也掏心掏肺,以为我若诚心待人,他人必不负我。如今周发反迹已露,自不必提,可提防了周发,还会有张发、李发,我若仍是如此,将来总有一个要让我吃苦头——为国者,总还是不做赤子的好。”</p>
  刘景点头,“王兄所言甚是。”他仰头想了想,忽然道:“等等——刚才不是在说,限制丞相每日政务的事么?”</p>
  “哎,刚才算是白说了,你说我从前夸你聪明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今天呢?”刘符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缩减了丞相每日处理政务的时间,可政务一直就是这么多,他从前总是动不动熬到深夜,如果没有时常出去掏个鸟蛋、摸只河虾的话,那么现在一定忙不完。忙不完,就少不得要放权于下,这样反而更易笼络人心、结为朋党,成了棵大树给人遮阴纳凉。所以我才说,我这样做是因为信任他。”</p>
  刘景脸色一红,“我刚才只是一时没有想到这里而已。王兄自称信任丞相是因为他从不结党,现在却因为信任他而主动给他结党的机会,似乎有些自相矛盾?”</p>
  “有什么好矛盾的?”刘符不甚在意地道:“从不吃螃蟹的人,难道你将螃蟹放在他手上,他就会吃么?”</p>
  刘景疑惑已解,捧过桑葚吃了起来,“我记得之前你听说百姓拦住丞相车架,还有点闷闷不乐呢。”</p>
  刘符怕又弄脏了手,忍住没吃,只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啊,不要翻旧账。”</p>
  刘景又吃了一阵,动作渐渐慢下来,“无论是赵、齐,还是南梁,宰相似乎都不像我大雍一般权重。”</p>
  刘符点头,“不错。我放重权给丞相,其实是逆势而动了。”</p>
  “嗯?为何逆势?”</p>
  “宰相之权即为外廷之权,若削之过甚,明君雄主自可大权独揽,可从无一朝能代出明君,凡有常君、庸君、昏君,无力主政时,又不可能再将权力还给外朝,自然要倚仗内廷,到时就是宦官弄权、外戚干政,历代未尝有不由此而衰者,除去南北五代之外,亡于宦官外戚的,总比亡于权臣之手的多。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可那又怎样?权力总是握在自己手里才踏实。最一开始三公坐而论道,怕三公权力太大,于是设尚书台;后来见尚书台权力太大,又设中书门下;中书门下权力大了,就又设枢密使、设同平章事,如此循环往复。每每觉着外廷的权力大了,总是不厌其烦地从内廷中再推出一个来与之抗衡,可没过多久,就又会挣出一个“真宰相”来。但无论如何,总有一样不变——宰相权力总是层层下放,六部事权愈重,而宰相的手越来越短。”</p>
  “若说我一点不曾削丞相的权,却也不实。毕竟大势如此,总有它的道理,说此话时我大可做一个局外人,同你高谈阔论,可真去做的时候,我就是局中之人了,总要为子孙打算。我大雍丞相,不可能代代都如王景桓一般,那些秦砖汉瓦虽好,却也没法拿来盖今日的房子,若是一味崇古,谁知会不会成下一个王莽?前些年我改了官制,六部既立,丞相便再无属官,其实无长史诸曹,何谈为丞相?只是我喜欢“丞相”之称,才仍旧要人如此称呼罢了。”</p>
  刘景放下桑葚,“哥,这些太难了,我可想不通。”</p>
  刘符叹了口气,“其实我也还想不太明白,总担心一步踏错,遗祸千秋。”</p>
  “总之丞相车架再被拦住,你不会再不高兴了。”</p>
  “又来!”刘符不满,随即不知想起什么,神情忽然高深起来,“景儿可知,为君者也有高下之别?”</p>
  刘景摆了摆手,“臣弟可不敢知。”</p>
  刘符哈哈一笑,随即板起脸道:“我和你说正事呢。丞相为善政,百姓多之,君之下者闻之而喜,这就叫少智;君之中者闻之而忧,这是多疑;君之上者且喜且忧,能御而用之,才算恰到好处。”</p>
  刘景知他又要借此自夸,于是一脸揶揄地问:“如此——王兄必是这‘君之上者’吧?”</p>
  刘符摇摇头,看向窗外,见王晟正远远地朝着他们走过来,看了一阵,脸上忽然露出一个笑,“我自然不在这三者之中。”</p>
  刘景一愣,又问:“那王兄闻之,作何反应?”</p>
  刘符答道:“我闻之而喜。”</p>
  说完,他撇下一头雾水的刘景,高高兴兴出门去了。</p>
  “景桓!”刘符一面大步去迎,一面朗声喊道,没有一点久病缠身的样子。</p>
  “王上,”王晟对他一揖,随后从袖口中拿出一份军报,“代州、庐州已反,青州也有异动。”</p>
  刘符接过,却不展开,“嗯,意料之中罢了,从长安发出的信也都截下来看过了么?”</p>
  王晟点点头,在袖口中掏了掏,又掏出一沓书信来,刘符大奇,扯着王晟的袖口便要探身往里看,“景桓,给我看看你的袖口怎么这么能装……”</p>
  王晟无奈地扯了扯袖子,“王上要如何处理这些书信?”</p>
  刘符放下他的袖口,却拉住他手不松开了,“自然是当着大家的面烧了,显得我胸襟博大,不计前嫌,让他们痛哭流涕,再无二心。”</p>
  王晟颔首,随后便听刘符又道:“不过烧之前我得偷偷看看,看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趁我生病勾结外臣,夺我刘氏江山。”</p>
  王晟笑问:“王上这病该好了罢?”</p>
  “嗯……”刘符沉吟片刻,“他们说我的嘴唇今天有点发紫。”</p>
  王晟方才不曾注意,这时定眼一看,发现果真如此,一下子担忧起来,“王上又有哪里不适?”</p>
  刘符不答,凑过去很是亲了他一阵,王晟尝到一股桑葚味儿,明白过来,因着说不出话,只得无奈地捏了捏刘符的手,却引得刘符亲得更欢。过了好一阵子,刘符放开王晟,打量了他一阵,笑道:“景桓,你这会儿嘴唇也有点发紫。”</p>
  王晟闻言抿了抿唇,刚要说什么,刘符却先道:“别担心,议事之前,我先赐他们每人一盘桑葚吃。”</p>
  这一天,百官在下午时突然被叫去宫中,莫名其妙地吃了一盘桑葚之后,传说已寝疾的王上忽然生龙活虎地出现在正首,痛心疾首地道:“诸位,代、庐、青三州反了。”</p>
  于是群情激昂,纷纷请求平叛。</p>
  刘符既在,这场叛乱自然平定得十分容易,就如同桌案上溅了几滴水,拿手指一抹便轻轻巧巧地擦去了。梁预却仍是称了帝,消息传入长安时,刘符正同王晟、蒯茂和陈潜一同纵论世事,接过报告只冷笑一声,放在一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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