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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快!”古应春说了这一句,便又对乌先生说:“罗四姐的新居在哪里,我都不知道,那就非内人送你去不可了。”
  “我送了乌先生去,顺便约一约罗四姐,今天晚上替乌先生接风,请她作陪。”
  听得这么说,乌先生除了一再道谢以外,再无别话,于是舍车坐轿,一起到了罗四姐那里。七姑奶奶把人带到,又约好罗四姐晚上陪乌先生来吃饭,随即匆匆忙忙赶回家,因为她急于要听古应春谈此行的经过。
  “他是女家的‘大冰老爷’……”
  原来胡雪岩一回杭州,略得清闲,便与老母妻子谈罗四姐的事。本来娶小纳妾,胡雪岩原是自己可以做主的,但罗四姐的情形不同,好些有关系的事,都要预先谈好,最要紧的,第一是虚名,第二是实权。杭州官宦人家的妾侍,初进门称“新姑娘,一年半载亲党熟悉了,才会称姓,假如姓罗,便叫”罗姑娘“,三年玉载以后,才换称”姨奶奶“的称呼。至于熬到”姨太太“总要进入中年,儿女成长以后。可是胡雪岩却为罗四姐提出要求,一进门就要称”太太“。
  “那么,”胡老太太问道:“你的元配呢?这个也是‘太太’,那个也是‘太太’,到底是叫哪个?”
  “一个叫‘二太太,好了。”
  胡老太太沉吟了一会道:“她怎么说呢?”胡老太太用手遥指,这“地”
  是指胡太太。
  “我还没有跟她谈到这上头。先要娘准了,我再跟她去说。”
  胡老太太知道,媳妇贤惠而软弱,即使心里不愿,亦不会公然反对,但她作为一家之主,却不能不顾家规,所以一时不便轻许,只说:“我要好好儿想一想,总要在台面上说得过去才可以。”
  “台而上是说得过去的。为啥呢”胡雪岩正好谈“实权”,他说:“目下这种场面,里头不能没有一个人来‘抓总’,媳妇太老实,身子又不好。
  以至于好些事,还要老太太来操劳,做儿子的心里不安。再说句老实话,外头的情形,老太太并不清楚,有时候想操心,也无从着力。我想来想去,只有把罗四姐讨了来当家。既然当家,不能没有名分,这是所谓‘从权办理’。
  台面上说得过去的。“
  “你要她来当家,这件事,我就更加要好好想一想了。你总晓得,当家人是很难做的。”
  “我晓得。罗四姐极能干,这个家一定当得下来。”
  “不光是能干。”胡老太太说:“俗语说:”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做当家人要吃得起哑巴亏。丫头老妈子、厨子轿班,都会在背后说闲话,她有没有这份肚量,人家明明’当着和尚骂贼秃‘,她只当没有听见,脸上有一点懊恼的神气都没有?“
  “这一点……”胡雪岩说:“我当然要跟她说清楚,她一定会答应的。”
  胡老太太大摇其头,“说归说,答应归答应,到时候就不同了。”她说:“泥菩萨都有个土性,一个忍不住闹了起来,弄得家宅不和,那时候你懊悔嫌迟了。”
  这是各人的看法不同。胡老太太以前也见过罗四姐,但事隔多年,是何面貌都记不清楚了,当然只就一般常情来推测。胡雪岩心想,这不是一下子
  可将老母说服的,惟有多谈一谈罗四姐的性情才具,渐渐地让母亲有了信心,自然水到渠成。
  就在这时候,古应春陪着洋人到了杭州,谈妥公事,派人陪着洋人去逛六桥三竺,古应春才跟胡雪岩详谈罗四姐所托之事。以及乌先生代笔信中的内容,认为事机已成熟,可以谈嫁娶了。
  “我门老太太还有顾虑。”胡雪岩说,“老太太是怕她只能任劳,不能任怨。”
  “那么,小爷叔,你看呢?”
  “这要先看我们怎样子待人家,”胡雪岩说:“罗四姐不肯拉倒,如果肯了,她总也知道,我不能拿元配休了,讨她做大太太,而只有做小。做小称太太,又让她掌权,她只要这样想一想,就算有闲言闲语难听,一口气咽得下去,自然心平气和了。”
  “小爷叔的话很透彻。”古应春自告奋勇,“我来跟老太太说。”
  说当然有个说法,根本不提胡雪岩,只谈七姑奶奶跟罗四姐如何投缘,以及罗四姐如何识好歹,因为七姑奶奶待她好,所以言听计从,情如同胞姐妹。
  胡老太太很尊重患难之交的古应春夫妇,对七姑奶奶更有份特殊的感情与信心,当时便说:“七姐中意的人,一定不会错的。这个媒要请七姐来做,我也要听了七姐的话才算数。”
  一桩好事,急转直下,看来成功在望了。但古应春心思细密,行事谨慎,觉得乐观的话以少说为宜。
  “老太太也不要太高兴,人家肯不肯,还在未知之数。”
  古应春接下来细谈七姑奶奶陪罗四姐去算命,几乎与吴铁口吵架的趣事,当然,他决不会透露,这是他们夫妇事先跟吴铁口说通了的秘密。
  胡老太太听得很仔细,而且越听笑意越浓,“原来她有这样的一副好八字,看来真是命中注定了。”她接着又说:“这种人的脾气是这样的,要嘛不肯,要肯了,说的话,一定有一句,算不句。”
  “小爷叔,”古应春又想到一件事:“不知道婶娘的意思怎么样?”
  “她肯的。”胡老太太接口,“我跟她谈过了,她要我作主,现在,七姐夫,这桩事情,我就拜托你了。”
  “只要老太太作主,婶娘也不会埋怨,我同阿七当然要尽心尽力把这件事办圆满来。”
  于是古应春为胡雪岩策划,男家的媒人是七姑奶奶,女家的媒人不妨请乌先生承担。胡雪岩自然同意,便发了一份请帖,请乌先生吃饭。
  这在乌先生自有受宠若惊之感,准时到胡家来赴宴。做主人的介绍了古应春与其他的陪客,敬过一杯酒,托辞先离席了。
  席间闲谈,不及正事,饭罢到客座喝茶,古应春才将乌先生邀到一边,笑着说道:“乌先生,你我神交已久。”
  乌先生愕然,及至古应春提到彼此为罗四姐一家代笔的事,乌先生方始明白,人虽初识,笔迹早熟,这就是神交,因为如此,一切都好谈了。
  “照此看来,事情已经定局了。”七站奶奶很高兴他说,“这乌先生看起来很关心罗四姐,不晓得他看了她的新房子,心里是怎么想?”
  乌先生等七姑奶奶一走,从房子看到摆饰,在他心目中无一不新,无一
  不精,想不到她如此阔气,只以有七姑奶奶这个初会面的堂客在,不便现于形色,怕人家笑话他没有见过世面,此时就不再需要任何矜持了,毫不掩饰地显出艳羡惊异的神态。
  “罗四姐,我真没有想到,你年纪轻轻一个女人家,会闯出这样一个场面来!上海我也来过两回,说实话,这样漂亮的帚子,我还是头一回见。”
  他紧接着又说:“古家当然是有身分的人家,房子虽比你的大,不过没有你的新,摆饰家具也比你多,可惜有细有粗,有好有坏,不比你的整齐。”
  听他这样夸赞,罗四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舒服,人生得意之事,无过于从小相亲的熟人,看到此人肯争气、有出息,青云直上,乱目相看。她此时的心情,亦大有衣锦还乡之感,不过紧接着而来的感觉,却是美中不足的空虚。
  “房子、家具都不是我的,我哪里就到得了能这样子摆场面的地步?”
  这话在乌先生并不觉得全然意外,略想一想说道:“就算是胡大先生替你置的,即使用了,就算是你的了。”
  “也不是他,是七姑奶奶的。”
  “七姑奶奶?”乌先生诧异,“你们罗家哪里跑出来这样一位姑奶奶?”
  “乌先生你缠到哪里去了?”罗四姐笑道:“就是古太太,娘家姓尤,行七,大家都叫她七姑奶奶,我叫她七姐。”
  “啊,啊,原来是她。”乌先生眨着眼想,越想越糊涂,“那么,古家两夫妇,怎么叫胡大先生‘小爷叔’?上海人叫叔叔叫‘爷叔’,胡大先生怎么会是他们的小叔叔?”其中有个缘故,我也是前几天才听七姑奶奶谈起,她的哥哥行五……“
  罗四姐告诉他说,尤五是松江漕帮的当家。尤五的师父跟胡雪岩是朋友,交情很厚,清帮中人,极重家规,所以尤五年龄虽比胡雪岩大,却尊他为长辈,七姑奶奶和古应春亦都跟着尤五叫胡雪岩为小爷叔。
  “照七姑奶奶说,松江的潜帮称为‘疲帮’。他们这一帮的漕船很多,是大帮,不过是个空架子,所以当家的带帮很吃力,亏得胡大先生帮他们的忙。为此,胡大先生在杭州到上海的这条水路上很吃得开,就因为松江漕帮的缘故。”
  乌先生听得很仔细,一面听,一面在心里想他自己的事。他虽受托来做媒,但仔细想想;不是什么明媒正娶,他这个媒人也没有什么面子,所以一路上抱定一个主张,如果罗四姐本人不甚愿意,或者胡雪岩的为人,在杭州以外的地方,风评不佳,那就说不得打退堂鼓了。此刻看来,自己一路上的想法,似乎都不切实际了。
  既然如此,就不妨谈正事了,“罗四姐,”他说:“你晓不晓得,我这趟为啥来的?”
  这佯问法,罗四狙不免有些发窘,不过这是自己的终身大事,不能因为羞于出口,以致弄成误会,所以很沉着他说:“是不是我娘有什么话,请乌先生来跟我说。”
  “是的。我原来的意思,你娘即使不能来,写信给你,也是一样,你娘不赞成。她的话也有道理,写信问你,等你的回信,一来一去个把月,倒不如我来一趟,直接问个明白。”
  “娘要问我的是什么话?”
  “问你对胡大先生怎么样?”
  这一下,罗四姐的脸有些红了,“什么怎么样呢?”她用埋怨来遮掩羞涩,“乌先生你的话,说得不清不楚,叫我怎么说?”
  乌先生在关帝庙设座卖茶,一天见过三教九流的人不知多少,阅历甚丰,不过做媒人却是第一次,因而有时不免困惑,心想,大家都说“媒人的嘴”
  是最厉害的,成败往往在一句活上,到底如何是一言丧邦、一言兴邦,却始终无法模拟,不想,此时自然而然就懂了,他在想:只要答一句:“胡大先生要讨你做小。”罗四姐必然既羞且恼,一怒回绝,好事就难谐了。“
  如果乌先生对胡雪岩的印象不佳,他就会那样说,但此刻已决心来牵这根红线,便要拣最动听的话来说:“罗四姐,胡大先生要请你去当家。”
  这话让她心里一跳,但却不大敢相信,“哪里有这回事?”她说:“大家都叫胡大先生是‘财神’,他家那佯子大的排场,我怎么当得了他的家。”
  “罗四姐,我劝你不要客气,你的能干,从小就看得出来的,胡大先生向来最识人,他说要请你去当家,当然看准了你挑得起这副担子。”
  看来不象是随口玩笑的话,罗四姐不由得问一句:“真的?”
  “当然是真的。没有这句话,我根本不会来。”乌先生说:“名分上你已经吃亏了,没有别的东西来弥补,你想我肯不肯来做这个媒?”
  乌先生的话说得很巧妙,用“名分上已经吃亏了”的说法,代替听者刺耳的“做小”二字,罗四姐不知不觉便在心里接受了。
  “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乌先生催问着,“如果你没有话,晚上我就要跟古太太去谈了。当然,我是女家的媒人,一定会替你争。”
  “怎么?为啥要跟七姑奶奶去谈?”罗四姐问“莫非她是……”
  “她是男家的媒人。”
  “我娘的意思呢?”
  “你娘情愿结这门亲的。”
  罗四姐心潮起伏,思前想后,觉得有些话是连在乌先生面前都难出口的,考虑了好一会说,“乌先生,你晓得的,七姑奶奶跟我象同胞姐妹一样,我看,我自己来问问她。”
  “让我做个现成媒人,那再好都没有了。”乌先生说:“不过,罗四姐,你娘是托了我的,你自己跟古太太谈的辰光,不要忘记了替你娘留一条退路。”
  何谓“退路”?罗四姐不明白,便即问说:“乌先生,我娘是怎么跟你说的?”
  乌先生有些懊悔,“退路”的话是不应该说的。所谓“退路”是以罗四姐将来在胡家的身分,她母亲不会成为“亲家太太”,也就不会象亲戚那样往来,这样,便需为她筹一笔养老的款子,才是个“退路”。但看目前的情形,且不说罗四姐,即便是胡雪岩也一定会想到他那句话便是多余的了。
  因此,他就不肯再说实话,只是这样回答:“你娘没有说什么,是我想到的,养儿防老,积谷防饥,你要替你娘打算打算。”
  “原来是这一层!”罗四姐很轻松地答说:“我当然有打算的。”
  “那好,我也放心了。等下到了古家,你自己跟古太太去谈好了。”
  为了替乌先生接风,古应春稍微用了些心思。乌先生既是生客,跟七姑奶奶又是第一次见面,应该照通常的规矩,男女分席,但主客一共四个人,分做两处,把交情都拉远了,而且说话也不方便,因此古应春决定请乌先生
  “吃大菜”。
  在人家家里“吃大菜”,乌先生还是第一回。幸好做主人的想得很周到,“吃大菜”的笑话见得多,刀子割破舌头虽是故甚其词,拿洗手指的水当冷开水喝,却非笑话,至于刀叉乱响,更是司空见惯之事,所以古应春除了刀叉以外,另备一双筷子。选的菜,第一,避免半生的牛排,第二,凡是肉类都先去骨头,第三,调味少用西洋的佐料。不过酒是洋酒,也不分饭前酒、饭后酒,黄的、白的、红的,摆好了几瓶,请乌先生随意享用。
  “乌先生!”七姑奶奶入座时就说:“自己人,我说老实话,用不惯刀叉,用筷子好了。”
  “是!是!恭敬不如从命,我就老实了。”乌先生欣然举著。
  “乌先生看见罗四姐的新房子了?”
  七姑奶奶有意将“子”字念得极轻,听去象“新房”。在她是开玩笑,乌先生却误会了,以为将来罗四姐会长住上海,她目前的新居,将来便是双栖之处。心想,如果是这样子,又怎么让罗四姐去当家?
  心里有些疑问,却不暇细思,因为要回答七姑奶奶的话,“好得很。”
  他说:“我听罗四姐说,是古太太一手经理的。”
  “乌先生,”罗四姐不等他话完,便即说道:“你叫七姐,也叫七姑奶奶好了。”
  “好!七姑奶奶,真是中帼英雄!”
  “怎么会想出这么一句话来?”罗四姐笑道:“恭维嘛,也要恭维得象才是。七姐又不是‘白相人嫂嫂’,怎么叫中帼英雄?”
  乌先生自己也觉得拟于不伦,便即说道:“我来之前,‘大书’说岳传,正说梁红玉擂鼓破金兵,‘中帼英雄’这句话听得多了,才会脱口而出。”
  “乌先生喜欢听大书,明天我陪你。”古应春爱好此道,兴致勃勃他说:“城隍庙的两档大书,一裆‘英烈’,一档‘水浒’,都是响档。乌先生不可错过机会。”
  “苏州话,”罗四姐说,“乌先生恐怕听不懂。”
  “听得懂、听得懂。”乌先生接着用生硬的苏白说道:“阴立,白坐。”
  大家都笑了。
  “乌先生不但懂。”古应春说:“而且是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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