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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是应春的大笔!”胡雪岩略显惊异他说:“怪不得看起来字很熟。”
  “我做了一回测字先生。”古应春说:“不过,我也很奇怪,这样一封信,平淡无奇,她为什么要托我来写。平常替她写家信的人到哪里去了?”
  “当然有道理在内。”七姑奶奶追问着,“你快把信里的话告诉我。”
  那封信,古应春能背得出来,背完了说:“有一点,倒是值得推敲的,她不愿意明说,信和网篮是托小爷叔带去的。”
  “她有没有说,为啥指明回信要托乌先生写?”
  “没有。”
  胡雪岩要问的话,另是一种,“她还有个女儿?”他说:“她没有告诉过我。”
  “今天就是告诉你了。不过是借应春的嘴。”
  “啊,啊!”古应春省悟了,“这就是她故意要托我来写信的道理。”
  “道理还多呢!”七姑奶奶接口,“第一,要看小爷叔念不念旧?她娘,小爷叔从前总见过的,如果念旧,就会去看她。”
  “当然!”胡雪岩说:“我早就想好了,信跟东西亲自送去。过节了,总还要送份礼。”
  “这样做就对了。”七姑奶奶又说:“小爷叔,她还要试试你,见了她女儿怎么样?”
  “嗯!”胡雪岩点点头,不置可否。
  “还有呢?”古应春这天将这三个字说惯,不自觉地滑了出来。
  “指明信要托乌先生写,是怕测字先生说不清楚,写不出来,马马虎虎漏掉了,只有乌先生靠得住。”
  胡雪岩觉得她的推断,非常正确,体味了好一会,感叹他说:“这罗四姐的心思真深。”
  “不光是心思深,还有灵。我说送礼送得轻了得罪入,他说送得重了,也要得罪,而且得罪的不止一个。”七姑奶奶接下来说:“小爷叔,你要不要这个帮手,成功不成功,就看乌先生写信来了。”
  胡雪岩心领神会,回到杭州先派人去办罗四姐所托之事,同时送了一份丰厚的节礼。然后挑了个空闲的日子,轻装简从,满荷洒洒地去看罗四姐的母亲。胡雪岩仍旧照从前的称呼,称她“罗大娘”,但罗大娘却不大认得出他了,陌生加上受宠若惊,惶恐不安。胡雪岩了解她的心情,跟她先谈罗四姐的近况,慢慢地追叙旧事,这才使得罗大娘的心定了下来。这心一定下来,自然就高兴了,也感动了,不断地表示,以胡雪岩现在的身分,居然降尊纤贵,会去看她,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六曲折情关十天以后,罗四姐接到了家信,罗大娘照她的话,是请乌先生代写的。
  这乌先生是关帝庙的庙祝,为人热心,洞明世事,先看了罗四姐的来信,心头有个疑问,何以回信要指写他来写。再听罗大娘眉飞色舞地谈胡雪岩来看她的情形,恍然大悟,罗四姐大约不能确定,胡雪岩会不会亲自来看罗大娘,所以信中不说信件等物托何人所带。不过胡雪岩的动静,在她是很关心的,既然如此,就要详详细细告诉她。她之指明要自己替罗大娘写回信,也正是这个道理。
  这完全猜对了罗四姐的心思,因此,她的信也就深副她的期待了。乌先生的代笔,浅显明白,罗四姐先找者马来念给她听过,自己也好好下了一番工夫,等大致可以看得懂了,才揣着信去看七姑奶奶。
  “七姐,”她说。“我有封信,请你给我看看。”
  “哪个的信?”
  “我娘的信,我一看信很长,当中好象提到胡大先生,我怕有要紧话在里头,不方便叫老马给我看。”
  “我比你也好不了多少,你看不明白,我也未见得看得懂。不过,不要紧,一客不烦二主,当初你是托应春替你写的现在仍旧叫他来看好了。”
  “七姐夫在家?”
  “在家。”七姑奶奶答说: “有个洋人要来看他,他在等。”
  于是将古应春找了来,拿信交了给他。他一面看,一面讲:“东西都收到了,胡大先生还送了一份很厚的礼,一共八样,火腿、茶叶、花雕……”
  “这不要念了。”七姑奶奶插嘴问道:“他信里称小爷叔,是叫胡大先生?”
  “是啊!杭州人之中,尊敬小爷叔的,都是这样叫他的。”
  “好!你再讲下去。”
  “五月初七胡大先生去看你母亲,非常客气,坐了足足有一个时辰,谈起在上海的近况……”讲到这里,古应春笑笑硕住了。
  “咦!”七姑奶奶诧异地问:“啥好笑?”
  “信上说。你母亲知道你认识了我们两个,说是‘欣遇贵人’。”古应春谦虚着,“实在不敢当。”
  “我娘的话不错。你们两位当然是我的贵人。”罗四姐问道:“七姐夫,信上好象还提到我女儿。”
  “是的。你母亲说,胡大先生很喜欢你女儿,问长问短,说了好些话。
  还送了一份见面礼,是一双绞丝的金镯子。“
  “你看!”罗四姐对七姑奶奶说,“大先生对伢儿们,给这样贵重的东西,不过,七姐,我倒不大懂了,大先生怎么会将这双镯子带在身边?莫非他去之前,就晓得我有个女儿?”
  “不见得。”七姑奶奶答说,“我们小爷叔应酬多,金表杂七杂八的东西很多,遇到要送见面礼,拿出来就是。”
  “原来这样子的。”罗四姐的疑团一释,“七姐夫,请你再讲。”
  “你娘说,你说要回去,她也很想念你,如果你抽不出工夫。或者她到上海来看你。”
  罗四姐还未开口,七姑奶奶先就喊了出来,“来嘛!”她说,“把你娘
  接了来歇夏,住两三个月再回去。“
  “上海是比杭州要凉快些。”罗四姐点点头:“等我来想想。”
  “后面还有段话,是乌先生‘附笔’,很有意思!”古应春微笑着,“他说,自从胡大先生亲临府上以后,连日‘庙中茶客议论纷纷’,都说胡大先生厚道。照他看,胡大先生是你命中的‘贵人’,亦未可知。”
  这话触及罗四姐心底深处,再沉着也不同得脸一红,七姑奶奶非常识趣,故意把话扯了开去,“什么‘庙中茶客’?”她问:“什么庙?”
  “关帝庙,就在我家邻近。替我娘写这封信的乌先生,是那里的庙祝,靠平常摆桌子卖茶、说大书,关帝庙的香火才有着落。”
  正谈到此处,洋人来拜访古应春了。在他会客时,罗四姐与七姑奶奶的话题未断,她也很想接她母亲来往,苦无便人可以护送。七姑奶奶认为这根本算不了一回事,写信给胡雪岩就是。
  “不好!”罗四姐只是摇头,却不说为何不好,及至七姑奶奶追问时,她才答说:“我欠他的情大多了。”
  “已经多了,何妨再欠一回。”
  “我怕还不清。”
  “那也有办法……”
  七姑奶奶想一想,还是不必说褥大露骨。罗四姐也没有再问,这件事就暂且搁下来了。
  谈了些闲话,到了上灯时分,七姑奶奶提议,早点吃晚饭,饭后去看西洋来的马戏。罗四姐答应在她家吃饭,但不想去看马戏,因为散戏已晚,劳她远送回家,于心不安。
  “那还不好办?你住在我这里好了。我们还可以谈谈。”
  罗四姐想了一下,终于接受邀约。饭后看马戏回来,古应春也刚刚到家。
  “阿七,请你替我收拾收拾行李。”他说:“今天来的洋人。是德国洋行新来的总管。他说要专程到杭州去拜访小爷叔,顺便逛逛西湖,我只好陪他走一趟。”
  “怎么?”七姑奶奶高兴他说:“你要到杭州!好极,好极!你把罗四姐的老太太带了来。”
  古应春愣了一下,想到罗大娘信中的话,方始会意,欣然答说:“好,好!我一走办到。”
  他们夫妇已经这样作了决定,罗四姐除了道谢,别无话说。接着便谈行程,古应春计算,来去约需半个月。七姑奶奶便又出了主意。
  “你索性搬到‘大英地界’来往,我们来去也方便。”她说:“寻房带搬家,有半个月尽够了。”
  “嗯,嗯。等我想一想。”
  “你不必想。等我来替你想。”七姑奶奶是在想,有什么熟人的房子,或租,或买,一切方便,思索了一会,想到了,“老宓不是在造‘弄堂房子’?
  她问,“完工了没有?”
  “老早完工了。”
  “他那条弄堂,一共二十四家,算是条很长的弄堂。我想一定有的。”
  “那好。”七姑奶奶转脸对罗四姐说:“老宓是阜康的二伙,现在也发财了。是他的房子,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搬进去住。”
  “看看,看看!”罗四姐急忙否定,“我想另外寻,比较好。”
  “为啥呢?”
  罗四姐不答,只是摇头,七姑奶奶终于想到了,在此她跟胡雪岩的关系,正当微妙的时刻,她是有意要避嫌疑,免得太着痕迹。
  七姑奶奶觉得罗四姐人虽精明能干,而且也很重义气交情,但不免有些做作。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遇到这种情形,有她一套快刀斩乱麻的手法,是罗四姐所做不到的。
  “我不管你那颗玲珑七巧心、九弯十转在想点啥?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你搬家是搬定了。房子呢,或租、或典、或买下来,我来替你作主,你不必管。”
  罗四姐反到服帖了,“七姐,”她说:“我就听你的话,一切不管,请你费心。”
  于是七姑奶奶独断独行,为她买了阜康钱庄二伙老宓新造的“弄堂房子”。这条弄堂名叫富厚里,二十四户,望衡对宇,两面可通,七姑奶奶挑定的一户,坐北朝南,楼下东西厢房,大客厅,后面是“灶披间”、下房、储藏室。扶梯设在中间,楼上大小五个房间,最大的一个,由南到北,直通到底,是个套房,足供藏娇。另外四间,一间起坐、一间饭厅、两间客房,家具摆饰,亦都是七姑奶奶亲自挑选,布饰得富丽堂皇,着实令人喜爱。
  前后不过十天工夫,诸事妥帖,七姑奶奶自己也很得意。第十一天早上,派马车将罗四姐接了来,告诉她说:“房子我替你弄好了。现在陪你去看看。”
  一看之下,罗四姐又惊又喜,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不断他说:“太好了,太好了。只怕我没有福气,住这么好的房子。”
  七姑奶奶不理她这话,光是问她还有什么不满意之处,马上可以改正。
  罗四姐倒也老实说了,还应该加上窗帘。
  “窗帘已经量了尺寸,叫人去做了,明天就可以做好。”七姑奶奶接着又问:“你哪天搬?”
  “慢点!”罗四姐拉着她并排坐下,踌躇了一下说道:“七姐,说实话,房子我是真欢喜。不过,我怕力量办不到,房子连家具,一起在内,总要四千银子吧?”
  “四千不到。我有细帐在那里。”七姑奶奶说:“你现在不必担心买不起。这幢房子现在算是我置的,白借给你住,到你买得起了,我照原价让给你。”
  “世界上有这样的好事吗?”
  “你不相信,我自己郡不相信呢!”七姑奶奶笑道:“看起来,吴铁口的话要应验了。”
  罗四姐记得很清楚,吴铁口断定她要“做小”,如果“偏要做大”,就会“嫁一个克一个”。假使不愿“做小”,又不能“做大”,本身就会遭殃,性命不保。倘或如此,八字中前面那四个字的“财”、“官”、“印”,自然都谈不到了。所以只有心甘情愿“做小”,才会有福气。这样一想,七姑奶奶话中的意思,也就很明显了。
  话虽如此,罗四姐却不愿表示承认,可也不愿表示否认。这一来,唯一的办法便是装作未听清楚而忽略了她的弦外余音,故意言他。
  “七姐,搬家是件蛮麻烦的事,恐怕……”
  “你用不着顾前想后。这里家具摆设都有了,你那里的木器,能送人的送人,没人可送,叫个收旧货的来,一脚踢。收拾收拾衣服、首饰、动用器
  具,不过一天的工夫,有啥麻烦?“
  “我那班客户呢?”
  “这倒比较麻烦。”七姑奶奶沉吟了一会说:“我劝你也不必再做了……”
  “不!”罗四姐抢着说道:“不光是为我自己。人家也是养家活口的一项行当,我不能不管。”
  “那也容易,你找个能干的人,做你的替手。说不走,还可以要一笔‘顶费’。”七姑奶奶又说:“新旧交替,难免接不上头,老马可以慢慢搬过来。
  或者老马投了新东家,你就更加省事了。“
  听七姑奶奶为她的打算,简捷了当却又相当周到,罗四姐实在无话可说了,“七姐,我真服了你了。”她说,“如今只剩下一件事:挑日子。”
  “对。”七姑奶奶说,“到我那里去,一面挑日子。一面再好好商量。”
  回到古家,略为息一息,七姑奶奶叫人取了皇历来挑日子。很不巧,一连八、九天都不宜迁居,最快也得十天以后。
  “那时候老太太已经来了。”七姑奶奶说:“我的想法是:顶好这三、四天以内就搬停当,老大太一来就住新房子,让她老人家心里也高兴,而且也省事得多,四姐,你说呢?”
  “话自然不错。不过,日子不好,没有办法。”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有办法。俗语道得好:拣日不如撞日。撞到哪天是哪天,你说好不好?”
  “怎么撞法?”
  “以老太太到上海的那天,就算你撞到的日子。老太太到了,先在我这里歇一歇脚,马上进屋,你也把要紧东西先搬运了来,晚上摆两桌酒,叫一班髦儿戏,热闹热闹,顺便就算替老太太接风,不是一举两得。”
  罗四姐觉得这样安排也很好,便即问道:“七姐夫不晓得哪天回来?”
  “快了。大概还有四、五天工夫。”
  古应春回来了。使得罗四姐深感意外的是:她的母亲没有来,倒是乌先生来了。
  那乌先生有五十多岁,身材矮胖,满头白发,长一个酒糟鼻子,形容古怪,但那双眼睛极好,看人时,眼中两道光芒射过来,能把人吸引住,自然而然地觉得此人可亲且可信赖,因此,七姑奶奶一会便对他有好感。
  在古应春引见以后,自然有一番客套,七姑奶奶问到罗四姐的母亲何以不来,乌先生乘机道明了来意。
  “罗四姐的娘因天气大热,又是吃‘观音素’,到上海来作客,种种不方便,所以不来。不过她娘倒有几句要紧话,要我私下限她说,所以沾古先生的光,携带我到上海来开开眼界。”
  “蛮好,蛮好。”七姑奶奶说:“罗四姐,我跟她一见如故,感情象亲姐妹一样,乌先生是她敬重的人,到了这里,一切不必客气。现在,乌先生看,是把罗四姐接了来呢?还是你去看她。”
  “她娘还有点吃的、用的东西给罗四姐,还是我去好了。”
  “那么,我来送你去。”
  “不敢当,不敢当,决不敢当。”
  “乌先生,你不要客气。为啥要我亲自送你去呢?这有两个缘故。”说到这里,七姑奶奶转眼看着丈夫说:“你恐怕还不晓得,罗四姐搬家了,是
  老窗的房子,我一手替她料理的。“
  “好快!”古应春说了这一句,便又对乌先生说:“罗四姐的新居在哪里,我都不知道,那就非内人送你去不可了。”
  “我送了乌先生去,顺便约一约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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