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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毫勾勒出浅淡的外形,英长泣不动声色地问:“深,作何解?”
  冯好答得是玄之又玄:“回陛下,境由心生。”
  英长泣皱皱眉头:“她这是,呆得不开心?”
  冯好想了想,道:“抑可称之为不开心。”
  英长泣想起前些日子,楛璃刚进宫时,与自己还似昔日旧友,很是随意,然而自己一句住来朱鸾殿,一个赐座,便不知为何地离间了两人。
  次日再遇,均无多话。楛璃日日跟随在他左侧,只觐见离开时,道一句万岁。
  他有些烦躁,将毛笔搁在笔架上,用手撑住太阳穴,揉了揉,道:“别打马虎眼,说清楚说明白。”
  冯好早已看出了端倪,然而跟天子说话,一个不小心便是掉脑袋的事。尚扬帝虽明事理,但冯好仍是谨慎惯了,左右琢磨一番,才道:“回陛下,不开心,可指难过,沉郁,然这些,只是面上的情绪。”顿了顿,他又说:“皇上,深字,是什么样的。”
  尚扬帝何等天赋异禀,冯好这么一提,他蓦地恍然大悟。
  所谓深,十里回廊,寂然无声;风过曲巷,了无一人。
  英长泣又拿起毛笔,接着开始勾勒,良久,慢悠悠地问:“她这是在怨朕不会待她。”
  冯好道:“奴才斗胆,皇上确然不会待她,然怨字,也说不上。”
  英长泣又问:“为何?”
  冯好思索片刻,道:“璃姑娘生性大而化之,不拘小节,今日陛下问她在宫里呆得如何,她只回一个深字。若作了别的女子,言辞之间,怕是另有所指。而璃姑娘若说深,那便是字面上的意思,至于缘何深,为谁深,她自己不会也不想琢磨。”
  一番话,表面是分析楛璃的心境,然而一句“缘何深,为谁深”却正中英长泣的下怀。英狐狸果然有些释然,唇角勾起笑容,又问:“那朕为何不会待她?”
  冯好见他心情变好,方才说出下面的话:“回陛下。陛下智慧过人,处理政事天下事,游刃有余。然而这男女之事,却胜在微妙处。”冯好顿了顿,目光落在那副起笔的工笔画上。
  英长泣拍了拍手,几个宫女鱼贯而入,端了几杯清水和几座砚台。
  见冯好的目光落在纸上,英长泣蓦地明了,笑道:“层层晕染。”
  冯好躬身:“陛下英明。”
  工笔画技,讲究层层晕染,用足耐心,一点一点上色,一层一层覆盖,方可见其精致柔美。而男女情事,怕也怕操之过急。
  英长泣在楛璃一事上,如处理政事一般,环环下套,以为只要圈圈相扣,此女必定手到擒来。然而他却不知,此事与政事的差别,但凡费心,还要用心。
  英长泣笑了笑:“大抵明白了。”
  说罢,将一色红墨,在清水里濯了又濯,直至变成淡得看不出的色泽的粉,方往那纸上画去。
  14
  大年夜是群臣共渡。霍小茴远嫁恒梁一事,终于让贞元乱了阵脚,军中异动,英长泣招来霍渊,年刚过便繁忙异常。
  间或霍渊得空,偶尔招来楛璃闲谈几句,两人话里话外不离小茴,将她的趣事一一道来,笑得前仰后合。霍渊待楛璃如亲生女儿,但他本来就没有一个严父形象,与楛璃到成了忘年之交。
  英长泣抑或在政事中抽身,莅临疏钟苑。这时,原本柔缓的气氛,就会变得很僵,三人坐着书茗,间或笑笑,间或道几句“万岁微臣”。
  英长泣坐不久便走,神色柔和地说:“霍爱卿若喜欢,便多留些时候。”
  霍渊自是喜欢,看到楛璃,就像看到他家小茴。
  楛璃在英长泣的眉间,找到当年洛清随的影子,温和,清雅,随和。她道:“陛下也留下用膳吧。”
  英长泣背影一滞,回头时,眼神竟有几丝意外的欣喜。晚霞满天,早春刚至,良久,他淡笑道:“不了,朕在这里,你们会尴尬。”
  这句话说出口,楛璃心中一疼,冯好感叹再三: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有一朝,变得如此小心翼翼,举步为营。
  霍老贼表面和气,心里却十分惊悚,回去笑嘻嘻跟他三个儿子说:“狐狸栽啦1
  英长泣想,慢慢来,总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正月十五的元宵,楛璃早晨当值。这天下了入春第一场雨,宫苑内水意泠泠。英长泣循惯例看完折子,见楛璃双眼有些失神,忽道:“今夜随朕出宫吧?”
  楛璃一愣,难以置信地问:“什么。”
  英长泣笑道:“元宵佳节,听说永京内城很是热闹,朕想去看看。”
  楛璃问:“我也一起么?”
  至入宫,英狐狸头一回在楛璃脸上找到这般灵动的神采,他笑了:“还不回去换件衣裳。”
  至黄昏,天边晴朗起来,晚霞斑斓倾洒在天际,如一抹仙娥霓裳。
  楛璃穿了一身斜襟紫衣,利落的装束,很是得体。出宫只冯好,英长泣,楛璃三人。马车碌碌驶过皇城,到永京内城时,天已经黑了。
  街上果然热闹,节日气氛浓厚而喜庆,处处张灯结彩,行人往来穿梭。楛璃久未出宫,不禁被这熙攘所感染。一路张望,呵呵直笑。
  英长泣望着她,觉得她笑得很傻,傻得很真。他忽然觉得好,就这样很好。
  贞元已暗中调动禁军,待分散了他的兵力,英长泣手中的禁军虽可与他抗衡,然则生死悬于一线,恒梁,落昌,芸河,三地不可有一处闪失。
  英长泣有些唏嘘,楛璃转头笑道:“这里我以前常来。”她指着一处翘脚塔楼,“不为别的,因这塔楼下,有家老酒酿的好,义父喜欢。”
  英长泣道:“那就去买些。”
  楛璃又笑呵呵地说:“后来我去了沄州,方知道那里得楼,都如这塔楼一般,都是翘檐。李辰檐跟我说,这塔楼,原是一个沄州人建的。然后小茴就说,沄州的阁楼,清雅又清零,住着舒服,李辰檐就与她说,日后也带她在沄州安家。”
  她想了想,继续道:“当时小茴还气得直跳,说李辰檐胡说八道。”
  楛璃是开心过了头,一口气对英长泣说了好多不相干的话。说完后,忽觉不妥,又乐呵呵地笑着。英长泣有些恍神,唇角不自觉露出笑容,温言问:“这样好么?”
  楛璃问:“什么?”
  英长泣望着那塔楼:“像李辰檐一般,跟皇妹说,日后带她在沄州安家。”
  楛璃笑道:“自然是好的,我听了也感动。”
  英长泣忽然想,贞元算什么,为这一刻欢喜,他定是要保住这天下江山!
  冯好被差去买酒了。楛璃与英长泣等在街边。
  夜晚很热闹,月亮浑圆,红灯笼影影,红尘软丈十里街巷。
  英长泣道:“我不能带你在沄州安家。”他顿了顿,“这江山,在我手里,我要保祝所以也许,我不能时常带你畅游天下。但深宫之中,我定会竭尽所能,将你喜欢的,都给你。”
  楛璃心跳得极快,脑中忽然空白,只抬头怔怔地望着他。
  英长泣也有些无措,不知该从何说起,“我想,你大概是生性无拘束,喜欢四处看看,你住在宫中,我尽力让人不拘着你,你若觉得不好,便来与我说。我……”他一副冥思苦想的表情,最终却道:“我是皇帝,他们总还是听我的。”
  说到这里,楛璃不由一愣,噗一声笑起来。
  英长泣扶住她,见她笑得眼泪也出来,听她模糊地,低着嗓子唤了句:“清随。”
  人群太拥挤,冯好穿过提着两壶酒,傻傻地愣在不远处。紫衣女子满脸飒然的笑容,靠在玄衣男子的肩上。英长泣僵直地搂过她,愣了半晌,问:“该做什么?”
  楛璃又笑了,朝冯好招了招手。
  两壶桂花酿,一轮醉明月;十里红尘路,一生一世情。
  楛璃将酒壶往英长泣手里一塞,笑道:“喝酒!”
  末章? 陌上花(上)
  1
  三年后。栾州落桥镇。
  “姑娘,新鲜的栀子,买一朵带吧?”石拱桥边,一位黄衫妇人叫卖着,她身边坐着一个三岁大的男孩,圆嘟嘟的脸庞,朝我招招手,取出一朵栀子:“姐姐带这朵定然好看!”
  我笑着蹲下身来,摸摸他的头。毛球亦蹲在我身边,朝那小男孩咧嘴一笑。
  夕阳西下,残夏天际高阔,几抹淡金挂在云端。
  我将一粒碎银子放在他手里,“姐姐这就带上。”
  栀子花香在胸前弥漫开来,如潺湲流水,如静日斜阳。
  “嫂嫂真有福气,”我道,“有这样一个乖儿子。”
  黄衫妇人拍拍男孩的头,将摊上栀子花收进篓子里,笑道:“看姑娘的样子也是成家了,这是迟早的事。”
  我微微愣住,半晌低声说:“我没这样的福气。”
  那妇人神色一诧,问道:“是哪家的公子,去了这样漂亮的姑娘不知爱惜?”
  “他很好。”我笑道,“他总在等我回家。”
  毛球护主似地低吟了好几声,忙着点头。
  黄衫妇人诧异地看着它,惊道:“这小狗真灵性。”说罢,又冲我道,“那姑娘赶紧回家吧,让自家男人等久了可不好。”她看了看远天,层层云彩染着金辉,夕阳黄昏,河水清浅,水波粼粼,“我也该回家了,我家男人下了地回来,定等着我吃饭呢。”
  “嫂嫂可晓得一位姓莫的姑娘?”
  “莫姑娘?”那妇人有些错愕,“姑娘可是要寻惜言姑娘?”
  “正是她。”
  “晓得晓得。说起来,惜言姑娘还救过我男人的命呢,那年他下地被毒蛇咬了,就惜言姑娘有法子救。”说着,她挑起花担,看了看天色,又看向我,笑着道,“既然姑娘是来找惜言姑娘的,那我就先带路,我家那口子知道我们帮惜言姑娘做件事,肯定也高兴得不得了。”
  “有劳嫂嫂了。”
  落桥镇的残夏,绿荫很浓,带着潮湿的水汽,如栾州一般。
  这一年的暮春,我回了落昌永京城,与楛璃见了一次,她与英长泣的孩子已有三岁,起名随儿。后来回相府带走了毛球,毛球近些年胖了些许,没以前顽劣,晃荡着跟在我的身旁。
  又是夏日,记得三年前,辰檐去世时,天地间也有浓重的水汽。草木蓬发,生生不息。而命中过客,却往来如梭。
  几粒熟透的女贞落在我的衣衫上,淡淡的黄白小花,闷香扑鼻。
  过了桥,折几道小巷,一间还算宽敞的瓦舍旁搭了两个草屋,周围围一圈木栅栏,用泥巴敷了,绕上些喇叭花。
  “惜言姑娘,莫姑娘——”妇人扯开嗓子唤起来,“有人来找你了。”
  “茹妈?”里面传来一个沉静亲切地声音,“我就来。”
  门“吱嘎”一声被推开。莫惜言身着淡青色衣裙,头发用木钗盘在脑后,几缕青丝垂落在清秀脱俗的脸上,见了我,清和一笑,“是你。”
  我见他如此随和,也点头笑笑。毛球哼唧两声,窜到莫惜言脚下拱了拱身子。
  她眼神中闪过几缕欣喜,弯腰将毛球抱在怀里。那浑狗又十分受用地继续哼唧。莫惜言盈盈笑起来,“茹妈不进来坐坐?”
  “不了不了。”茹妈笑着摆手,挑起放在地上的花担,“姑娘今日有客,我瑕疵再来。”说罢,牵着儿子,一摇一晃走了。
  莫惜言注视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良久才将目光移回来,笑问:“是不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我?”
  我点头道:“见你年轻,却是和我爹一辈。”
  莫惜言道:“他们都叫我惜言姑娘,你若不介意,也这么叫吧。”
  我刚要点头,屋里头却传来一个戏谑好听的声音,“不行,叫干娘。”
  但见一个白衣胜雪的身影从昏黄中走来,我欣喜地大叫一声:“干爹!”
  风和见了我,啧啧叹了两声:“几年不见,小茴儿仍然又笨又傻蠢极了。”
  我脸色一沉,决计不与他计较,又问:“这些年不见干爹,去哪里了?”
  风和嘻嘻一笑,莫惜言笑说:“你一直不来栾州,自然遇不到他。”
  屋内收拾得很干净,竹椅,木桌,雕花横梁。后面的院子还有两间厢房,风和拉着我往堂上一坐,便问起这些年的事情。
  原来当年千阙楼内丹之事了结后,他便来了这栾州。风和是洒脱且清傲的人,然而言辞之间提起莫惜言,也自带一份割舍不断地亲昵。
  莫惜言从后屋出来时,为我与风和一人倒了一杯苦丁茶:“夏天喝这茶清热。”说罢,也在桌前坐下,“怎么想着来落桥镇寻我?”
  听了此言,我忙从行囊里取出红绸金丝荷包,“莫疏言……不,是爹,他让我给你的。”见她接过荷包,我有赧然一笑,“拖了许久,一直未拿来。”
  莫惜言从荷包里取出那块绸布,墨迹已有些退了。
  “那时候他教我读诗。”她喃喃笑道,“写了一首没有音律的小词给我,让我对下半段。我写字不好,便念给他听,他就记在这绸布上。时隔这么多年,他总算将它还给我。”
  风和咳了两声。
  莫惜言又笑:“我是想说,过去的事,便过去了,现在很好。”
  风和满意笑了笑,问我:“小茴儿日后打算去哪儿?你现在寿与天齐,要好好计划。”
  “怎样都好。”我想了想,“我答应了辰檐,生生世世都要去寻他一面。”
  莫惜言笑道:“他哪里是真的让你去找他,只是让你有个信念在心里,好好地,坚强地活下去罢了。”
  “我知道。”我点点头,“可是我答应了他。辰檐说江山秀美,我去寻他时,再四处看看。”
  风和说:“小茴儿想去就去吧,总有陌上花开的一日。”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我心中没由来一疼,竟愣怔了半晌。莫惜言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捏了捏毛球的耳朵,引来它一阵叫嚷,低声道:“是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2
  我在落桥镇住了竟三日时光。莫惜言将操控内息的法子一一告诉我。当那些暖流如浅浅河水般,流淌在我血脉中的时候,我仿佛闻到了李辰檐身上霜霰般的气味。
  那股清晰如此恒久地存于我的生命,永世不去。
  离开落桥镇那日,风和与莫疏言一直将我送到镇口桥头,风和笑道,我送还小惜一个荷包,他再送一个给我。浅青的色泽,上面有暗花云纹,我将那荷包与腰间玉笛挂在一起。
  又一次,我带着毛球,踏上这片壮丽的山河,不知终点,不知尽头。
  记得暮春回家时,永京繁华更胜当年。短短三年,英长泣平乱党,减赋税,轻徭役,举国上下一片欢乐祥和。爹功成名就后,终于辞官,在富丽堂皇的相府内颐养天年。
  西苑仍旧飞花流水,恍恍当年,一群人年少飞扬,站在时光的交汇处,悉数心中的情愫。
  毛球像预感到我回来似的,四只小爪子啪嗒啪嗒跑得飞快,我蹲下身,它闷头扑进我怀中。
  我摸摸它的头,笑道:“你也算是一只老狗了。改明儿修个仙,给我当坐骑。”
  毛球似听懂了一般,捣蒜似地点头。后退两步朝地上一坐,两只前爪向前滑去,头往下点一点,竟做了个跪拜之姿。
  “小,小姐……”青桃的声音中带着难以置信地兴奋。
  我抱起毛球,回头笑道:“我来带毛球走。”
  青桃此时早已眼泪涟涟:“小姐,老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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