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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倒是极白,铺了许多层脂粉似的,胖胶的白出一种惨淡来。卫明楼听到身后细微的脚步声,回头一瞥,见小丫头在不远处望着他,忽然竖起一根透明似的小指,向他轻勾了一勾。
  卫明楼便走过去,她也不出声,轻轻的拖了他的手。卫明楼暗想,这丫头原来也懂事了,只是花九身边的人,胡来怕是不好。
  双脚却全不受自己的管制,慢慢随她走了过去,小丫头推开厅堂的窗子,卫明楼往里一看,遍体冰凉,眼神就有些呆滞了。
  那房间里。卫明楼清楚的记得,自己与花九花挽月绑在一处,船将炸飞,那时的情形…卫明楼看着梁柱下以白粉绘出的人形。
  就好似人死于非命之后,官府里的仵作用来标记尸体的痕迹,那人形绘的惟妙惟肖,连指掌都可以看得清楚,卫明楼右脚尾指比中指略长,便知道位于正中的那个人就是自己。
  江风自身后拂过,仿佛夹杂着细微的呼号声,又似一个人,在身后轻轻的吹着热气。
  卫明楼缓缓回过头,去看那小丫头,她却已经不在了,他又把目光转向屋里,那三个人形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站起来。
  忽然间手中一凉,卫明楼吓了一跳,猛一转身,却跟花九对了个正着,他的眼睛在暗夜里亮的出奇:“你看到了…”
  卫明楼不敢出声,被他拽着推开门,走进屋里,一股尘腐之气扑面而来,卫明楼屏住了呼吸,屋里就越发的静。花九轻声道:“你还记不记得…”
  卫明楼脑海里原本清晰的记忆也模糊了,花九拉他靠着好坏梁柱坐下来,正与那人形符和,恍然间如同隔世。
  卫明楼看着花九别过脸,连鬓角的压痕都清晰可见,花九轻吻了他一下,很轻的:“我知道你记性不好…”这一幕似曾相识,就在那年的暗夜里…“会不会陪着我…”
  这么静的夜,一条船,只有小九…这么的静。“如果不是人…我们两个,哪也去不了…”
  花九将头顶在他肩上。卫明楼却只望着窗外,又大又圆的月亮。花九忽然纵身跃起,一手拉起了他:“走,去喝酒…”
  卫明楼被他拽的踉跄了几步,走到舱外,天色没有大亮的意思,在山坳处憋出了黑乎乎的一片暗红。
  花九命人搬上了酒坛,先斟一大碗,泼进了江里,瞬间就被江水吞没了,他给卫明楼倒上酒:“不醉不休!”卫明楼微扯了一下唇角:“不好吧…”
  花九仰面灌下一碗,略一抬眼,精光四射,卫明楼吓得急忙微抿了一口,他酒量并不算差,只是此情此景,这酒咽到肚里,却只觉得苦涩。
  花九却不再理他,自斟自饮,一连喝到第四碗,卫明楼一手摁住了他:“不要再喝了…”
  “怎么能糟蹋了这样的好酒!”卫明楼苦笑:“我替你喝。”他抓起酒碗,仰面灌下去。花九拍手大笑:“喝得好!”却一把抓起了长剑,跃上船栏,衣白胜雪,在月光下临风而立,出剑有似雷霆,身形清健,矫似游龙:“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
  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龙泉颜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叹奇绝。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映明月。正逢天下无风尘,幸得周防君子身。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绿龟鳞。
  非直结交游侠子,亦曾亲近英雄人。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漂沦古狱边。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
  卫明楼只觉得嘴里的酒越发清苦,几乎难以下咽,一小口一小口的轻抿着。小丫头听外面闹得厉害,出来一眼搭上花九,大吃一惊:“卫少爷,你怎么也不管着他些。”卫明楼咧开了嘴苦笑:“我哪管得了他?”
  “你呀!”小丫头跺了一下脚“快快快,大家都不要忙了,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卫明楼愕然:“这又是什么规矩?”“什么规矩,让你逃命的规矩。”
  小丫头拖着他将他塞到了床底下,自己也缩到了橱柜里,船上的船工躲的躲藏的藏,只听见舱外轰隆隆一阵乱响,仿佛是什么被砸得稀巴烂。
  卫明楼这才有点明白了,不禁暗自庆幸,亏着是跑的快,不然如今烂的怕就是自己了。
  折腾了足有一个多时辰,听到外面声息渐渺,卫明楼缓缓的探出头,从床底下爬出来,小心翼翼的挪到了舱外。
  见甲板上一片狼藉,碎陶片碎木屑,碎和犹发细粉,一拈即没。卫明楼微咋了下舌,这两年他也不是没见识过花九的武功,只不过招呼不到自己身上,感觉总没有这般的惊心动魄。
  他自东倒西歪的船栏间寻到了花九,这人一向爱洁,若不是醉到了十分,说什么也不会倒地就睡,他把身上的碎物都扫落下去,扶他坐起来,他偎在他怀里,眼睛紧闭着,脸色白的几近发青,微抿着薄薄的唇角,那样清秀的脸容,却意外的倔强,卫明楼脑海里忽然蹦出四个字,极刚易折。
  心头微微一动,不禁轻轻的搂住了他。日头似升未升的时候,江面上的风是凉的,卫明楼抱着花九进了屋,他躺在床上,却不安稳,翻过身来要吐,卫明楼怕他吐在地上,忙给他拿了盆盂过来,他干呕了几声,又吐不出,卫明楼拍着他后背,暗想酒品这样烂的人,却还要逞强,不禁摇了摇头,好容易等他睡下了,自己却没有什么睡意。
  外面天已经有些亮了,他走出去,见众人正忙着收拾残局。他在船上转了两遭,心里莫名的焦燥,又回到那厅堂前,却看小丫头背对着他蹲在地上,正拿着白粉一笔笔的绘那人形,卫明楼看了她许久,缓缓的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来,小丫头目不斜视,正绘到卫明楼身上,就好似对着生人画遗像,卫明楼不禁攥住了她的手:“画这个干什么?”
  小丫头慢慢的斜了眼:“少爷让画的。”“这是什么馊主意?”小丫头的声音淡而无味:“少爷说你记性不好,要我们随时提点你…”觉得卫明楼渐渐松开了手,小丫头但用笔蘸了一些白粉,一点点的勾勒他的手指“少爷的记性却是太好了…”
  小丫头意太悠闲,全不看卫明楼已变得微白的脸色:“少爷说啊,做人不如做鬼,是鬼就哪也去不成了,恨也好,怨也罢,总归是比人强,没心没肺…”
  卫明楼干笑,却不出声,那丫头的脸完全是木的,让人毛骨悚然:“做鬼有什么限,他是个死心眼,你该明白的…”“明白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少爷。”
  小丫头忽然侧过了脸来向他笑“你知道么,我们在那岸头,足足等了你两个月呢,等的好生心急…”“是么…”
  卫明楼漫不经心的应心一声,脑子里忽然有什么念头一闪,就似那天午饭的时候…两个月,这么说起来:“小九他一出门,就让你们在这里候着?”
  小丫头默然不语。卫明楼微蹙了眉头,似有什么要破茧而出,却又一时想不明白,纷乱如麻,琐碎不堪的线头,在他脑海里滚成一团,他头都有些痛了,一手按着,呆呆的去看那小丫头。
  小丫头却低下头去:“船造的这样好,少爷怎么舍得不带你去看一看。”
  卫明楼吸了一口冷气,带他来看一看,两个月前…无论有没有追兵,他们早晚是要上这条船的。卫明楼霍然站起身。炫亮的日光迎面照过来,他微微的觉得眩晕,门板上的剑痕,那半截筷子,暗夜里的轻吻,他果然是记性好…卫明楼走到船栏前,那些船工正忙着修理,喊了一声卫少爷,他如梦初醒,啊的应了一声,那些人笑起来:“卫少爷想什么呢?魂都丢了半条…”
  卫明楼有些惊悸,仿佛早已有人拿了套子等着他往里面钻,这一路的风光,莫名奇妙的停留,日照香庐,顾影山庄,无一不是两年前的旧事重提,一步步的走过来,在他心里扎了根,压了底,他欠他良多,无以为报…卫明楼轻微的寒战着,脑子里胡思乱想,却似灰烬里透出一线微光,那么一点点的亮度,却越来越是清明。
  他略仰起头,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转到了饭厅里,那半截残筷仍在房梁上。
  他想花九那样一个人,忆着两年前的旧事,犹如春蚕吐丝,细细的道来,如此微妙的痕迹,他竟全记得清楚。
  卫明楼想着心里竟有些酸楚,他对自己的好,与不好,哪怕是不好,用脚狠踩着,也是恨恨的恨他不争气,这样的不九,这两年来,眼睁睁的看着他四处寻花问柳,却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种心境,怎样才能熬得过来。
  卫明楼眼眶一酸,急忙掩住了脸,在地上蹲了半晌,有人走近来,哗然大叫:“呀,卫少爷,你吓死人了,蹲在这里做什么?”卫明楼不敢抬头,只说:“你与我把那半截筷子取下来。”
  那人却道:“不行,那是少爷特地吩咐的,不许人动。”“是我就没有关系。”
  那人略有些孤疑,却还是寻了梯子爬上去,将那筷子取下来,交给卫明楼:“卫少爷要这种东西做什么,橱柜里有的是…”卫明楼低着脸:“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
  那人笑道:“竹木的筷子嘛,这个都不能用了…”卫明楼握在手里,却似握了一分沉甸甸的良心,那心也是热的,灼的指尖生疼。
  他攥紧了手,扶着船壁站起身,那人跟了他几步:“卫少爷你没事吧,我看你情形不大好。”卫明楼笑了笑:“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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