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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兄,请您下旨斩了那个男人!”巴雅尔又重复了一遍,咄咄逼人的艳丽眼光不容合丹忽视,凌迟在脸上是一寸寸的发冷。
  “巴雅尔!你…”烦躁地站起身来,迎向弟弟的冰冷的眼光,合丹又颓然坐下,心里竟是彷徨无计,一片混乱!他又何尝不知道巴雅尔讲的都是事实!确实:如果把赵苏留在这里,不是为他好,倒是害了他了!
  他再是自己心心念年牵挂的人,可是同时他也是自己杀父仇人的儿子啊!现在他到了这里,难免不泄露风声,不定长老们都已经知道了,追随自己父王多年的长老们,对父王惨死在当年宋国国君赵潘剑下的事实从来痛彻心扉,一提起总是老泪纵横,怎么能想象他们会肯饶了赵潘的儿子赵苏!
  可是,又能把赵苏送到哪里去呢?难道,又让他回金国,回到那个只会折磨他的完颜煜身边?不不不,这念头一浮上心间,合丹立刻本能地在心底反对…不,不,绝不能再让他呆在那个冷酷无情的小鬼身边!
  那,让他暂时先回宋国,可是,哪里又有谁能心疼这个可怜人呢?只有一个心如蛇蝎的老女人,还有宋国的现任国君赵琬,恐怕也没安什么好心…让赵苏到哪里去呢?到哪里去都…都…都不能把他留在自己身边…
  可是,他又能到哪里去呢?能到哪里去?茫茫人海,渺渺红尘,这个世界,何其大,何其大!为什么,现在看来,却容不下那样的一个人,那样一个苍白无害,无欲无求的人…
  这样的想法让合丹心痛如绞,一个声音突兀地从心底迸了出来:不,我得保护阿苏!我得保护阿苏…这样的想法让此刻几乎心痛得喘不过气的他心中仿佛流过一道温泉般,从心肺里往外甜蜜了出来:对!
  我要保护他,爱怜他,不让他这样颠沛流离地受命运的播弄,什么王位,什么责任,什么道义,我通通都不管了!我可以带着阿苏远走天涯!只要带着他!但是…一个“但是”一想,合丹又退缩了。
  刚才的勇气仿佛刹那间就无影无踪…那方才拥满他心间的、那道暗香飘渺的幽魂缓缓流去,走马灯般转上心头的又换成了蒙古族人的崇敬和热爱的眼光,这些是我的子民啊,我怎么能就这样抛弃他们。
  是父王血污的幻影,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眼光里的责备与悲哀让合丹羞愧得浑身都发起抖来。
  是族人们的鄙夷和唾弃的目光,他们似乎在叫骂:“你忘了先王的遗训吗?先王要我们为他报仇雪恨,杀尽汴京赵家的人啊!你这叛徒,蒙古族的耻辱!
  ““王兄,请您下旨斩了那个南蛮子!“接近狂怒的声音,总算成功地再把合丹的思绪唤回了现实生活中。
  他抬起头来看着逼近一步的巴雅尔。巴雅尔那原本就神色冷漠的秀丽容颜上,此刻更散发出惊人的威慑气势,冰冻的声音里已经蕴涵着即将爆发的怒气。
  合丹此时心乱如麻,一时想索性放弃王位与民族带着赵苏远走天涯,一时又想还是趁长老们知道之前先把赵苏送走,他心里一时决绝,一时羞愧,一时疼痛,一时焦虑,短短几分钟内心中已转过千百思绪,真正是心焦如焚,此刻看着逼近眼前的王弟,他也分不出更多的心思来回答巴雅尔的要求,兀自还在苦苦想着:得快点想个办法出来!快点!
  …顶好是既可以保护那个苍白沉默的男子,又可以不得罪长老和自己的族人…可是,此刻心急如焚的合丹,竟是忘了,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无法左右逢源的。
  鱼和熊掌,二者只能择一!而他此刻所想的,竟是努力要在根本无法共存的两种人之间找到一个双方都不伤害的中间立场…这,可能吗?“王兄,臣弟再说一遍:请您快点下旨斩了那个南蛮子!”
  接连被忽视的巴雅尔,怒气终于濒临界点,他用咬牙切齿的声音再次打断了合丹的思绪!“巴雅尔!你…”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合丹蹙着眉头看着满脸罩上严霜的巴雅尔,那艳丽无俦的容颜此时神情狰狞,…竟是吓了一跳!他从不知道自己这个一向儒雅风流的弟弟居然还能有这样令人不寒而栗的气势!
  但这念头止如裂缺之一转,瞬间他又陷入了空前的内心挣扎之中,只听见巴雅尔冰冷的声音在说:“王兄,我这样要求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他好,您应该明白,要是亦列长老知道了他在这里,就不是一个斩字可以了事的…我只是出自好心,想为他保留一个全尸!”
  …亦列长老?合丹心中一跳,仿佛就看见了亦列长老那张神情骠焊的面容出现在眼前,他鬓发苍苍,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惊愕半晌之后,竟是老泪纵横:“汗王!汗王!您…你…”对了,那是什么时候?哦,就是十年前,当自己从地牢里救走赵苏,偷偷派人送他回了宋国后…而当时是准备第二天要拿赵潘的儿子赵苏到先皇陵前去五马分尸已祭先王的!
  那时候,闻言第一个飞奔而至的就是亦列长老,他到来的时候已经人去牢空…那时候长老就是这样呆呆瞪了自己半晌后,竟然号啕大哭起来!他边哭边叫,捶胸顿足,连连嘶声叫着:“合撒儿汗老臣对不起您哪…”
  对了,在当年的那一战中,跟着父王出征的几位重臣也几乎全部战死,只有亦列长老奇迹般地活着回来了,据说是当时已经身负重伤的父王为他挡住了宋国国君赵潘那致命的一剑。
  所以孤独地活着回来的他,这么多年来心心念念不忘的就是为父王复仇…可是,自己却置国仇家恨于不顾,放走了父王的仇敌赵潘的儿子,为了一己私情而放走了他…
  可是,如果不这样的话,赵苏他会死啊…阿苏会死!他会死?…不,不不,这样的可能性合丹是连想都不愿想…不敢去想!
  怎么能够想象,那一个人会死,那一抹苍白暗香的灵魂会从自己身边象早晨的水雾一样逝去,一去不回,一去不回?从此,在这世界上,再也呼吸不到混合了他的清湿暗香的空气,再也抚摩不到那一头如云如翼的深沉黑发,再也搂抱不住那清瘦的身子,再也亲吻不到那柔软的嘴唇…再也捕捉不住那一缕如游丝一样总象下一瞬间就要在清香中衰竭的幽魂!不不,绝不能,绝不能…
  怎么能让他死呢?空虚寂寞的时候,填满思绪的都是有关他的回忆啊!那些一去不返的日子啊!我们曾经驰道同载,雪毡携手,忆往昔,思而今,流年难挽,流年难挽…
  当时,合丹是满以为自己会被长老们废黜王位的!不但如此,他已经准备好迎接定回接踵而至的鄙视和痛骂…但是,却什么也没发生!太奇怪了!当时亦列长老是明明表示了对自己的透顶失望和无限愤怒的!
  他是长老会里最德高望重的元老,从来一言九鼎,只要他发话要驱逐自己,别人没有威信,也没有理由反对啊!何况,身边还有原本就比自己百倍适合做蒙古国君的人选,自己的弟弟巴雅尔…
  “王兄!”几乎可以听出其中已经蕴涵着冰山决裂的声响,巴雅尔一声大吼再次将心神不定的合丹惊回了神。
  看着居高临下逼近自己座椅的巴雅尔,他笼罩下来的阴影让合丹感觉到了压力。皱着眉头不太自然地站了起来,合丹看向比自己稍微矮上一点的高挑的青年贵族。
  巴雅尔…其实,合丹自己都知道,无论是才能还是资质还是心计,这个小自己两岁的王弟都比自己高明百倍。从小时候就是这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合丹能感觉到,和这个弟弟比起来,父王总是对自己要偏爱得多!也是从小时候就是这样!只不过…只不过,就算是当时年幼的合丹,也能感觉得出来,父王如此宠爱自己,并非由于自己的原因,而是…每当父王看着自己的时候,他那眼底的温柔与悲伤,总象是在透过自己,看着一个自己背后的人影,一个很遥远的,很遥远的人影…
  父王啊,那么年轻英俊而又雄才大略的合撒儿汗…他是每个蒙古少女心中最初的憧憬,也是每个蒙古男子心中永远的向往,更是所有蒙古族人心中的一座丰碑。
  那么决断英明的父王,和优柔寡断的自己是远不一样的,他是飞翔在漠北草原上的永远的雄鹰,他决不会象自己一样,在私人情欲和国仇家恨之间左右为难,无法抉择…可是,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才是?
  合丹此时心内彷徨无主,向旁踱了一步,回过头来,无意识地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艳丽容颜,是巴雅尔,对,巴雅尔。
  他比自己要有魄力得多…优柔寡断的合丹,其实自继承王位以来,凡是遇上难以决断的事情,不论治国决策,还是族内纷争,总是会本能地向这个冷静聪明的弟弟讨教。
  他自知自己的能力确实远远不如巴雅尔。而巴雅尔也从来没教他和族人们失望过,凡事一经他运筹帷幄,哪怕只是三言两语的点拨,却也总能迅速利落地解决问题。
  此刻合丹神思混乱,忧急万分,看着巴雅尔,竟是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巴雅尔,你能不能帮我想想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看着巴雅尔的冰冷容颜瞬间转为瞪大眼睛的错愕,合丹这才猛省自己脱口而出的是多么荒谬的语言!不由地苦笑着,正要说话,却听巴雅尔竟是狂笑起来!
  “王兄,你…你竟然要我帮你…”“王兄,你竟然要我帮你去救那个我最讨厌的南蛮子?…这、这么荒唐可笑的事情你是怎么想得出来的?”
  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事情般,巴雅尔笑得嘴角都快抽搐般,眼底瞬间闪现出来的强烈光芒却教无话可答的合丹生生吓了一跳…那是愤怒,那是愤怒的光芒!“看来,敬爱的王兄…我真是把你宠过头了!”
  这句话的意义,让合丹完全目瞪口呆地楞在了原地。但是,接下来的,却是更让他惊吓的事情…他被巴雅尔猛地推倒在了羊毡织就的地毯上!
  那蕴藏着难以想象的粗暴力量的高挑身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压了上来…在这窗敲冰花,檐过雪影的冬夜里,在这炉火春温,宫香烟腻的大殿上,出现了一瞬间的死寂。
  只有大殿四角摆放的夔凤纹紫铜大珐琅火盆里,上用的红螺碳火不甘寂寞地发出了劈啪的细小声响。…没有掩紧的窗帘,漏进了几片细小雪白的花瓣样的东西,好象伤心的样子,悄悄坠落在这温暖的大殿上。
  那般的冷艳,瞬间在炉香迷离里透明,该是雪花。但是,明明然,潜潜然,似乎又有余香入衣。
  大殿上的狼狈与狼籍,属于方才那场火热狂乱的性爱。交缠的衣物裹上了宫香的氤氲,携进了彼此的体热,现在就算拿在手里,也能引起肉体的不自觉的战栗。
  最后,巴雅尔的声音划破了这一殿的淫靡。“你以为当年为什么长老们没有废黜你的王位?”
  “为什…么…“合丹看着那冷漠的容颜上的悲悯似的表情,已经猜到了大概。是的,当时唯一有力量左右长老们决定的人,是巴雅尔,只有他!只有他!“你以为我是为什么这样做的?““我为什么要把唾手可得的王位让给你,我想你不会不明白!““…
  ““你一直在故意忽略我的情感…那个没有一点用处的老男人,他到底有什么好!他只是你的累赘,你还不明白吗?他只是你的累赘,一直都是啊…他有什么好?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助你踏平中原,可以为你运筹帷幄,可以陪你出生入死,我一直都在你的身边,触手可及!为什么你不选择我!为什么?““他有哪一点比我好?王兄你说啊!
  “看着神色认真的问着自己的巴雅尔,仿佛又变成以前那个老爱跟在自己后面跑的弟弟,那个老是只在意自己眼光的弟弟,不甘心的表情完全是源自童年的记忆。
  啊,往事如风,往事如风…想到这里,合丹心里泛出一点异样的辛酸,不自觉的语调柔了很多。是的,他不是不明白巴雅尔的情感,自从若干年前那个春天开始,幼小的古孜丽的无心之语让他惊觉的一项事实。
  只是,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都只是在逃避这个事实。对于巴雅尔固执而热烈的情感,只是采取了视而不见的态度…“亦列长老他们已经知道赵苏在这里的事了。““哦?…啊?!
  “蓦然从梦游般混乱的思绪里惊回神来,合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会一时忘了赵苏的事。
  怎么会?竟然会…在这紧急关头,自己竟会忘了他的事…这个此刻被认清的事实,比长老们即将到来的事实更让合丹惊骇莫名。
  他虽然竭力压抑了,仍止不住心底会泛起那个可怕的念头。难道自己对赵苏的感情,并不想自己所想的那么…不,不,怎么可能!自己是爱他的,一直爱着那个人!
  但是,但是,爱着那个苍白人儿的自己,爱着这样的自己的巴雅尔,一边是冷清的梦幻,一边是火热的现实,合丹心里长期以来建筑的意识堡垒被刚才那样一场暴风雨般的激情性爱给完全摧毁了。
  …那是和自己与赵苏以及宫妃之间那种浅淡温存的肉体接触完全不同的。而自己,居然抗拒不了巴雅尔…是真是抗拒不了吗?还是一直在决策上依赖他的习惯使自己潜意识里竟然无法与他对抗?“汗王?您在吗?”
  帘外传来的娇声,让殿内的两个人几乎同时惊跳起来。巴雅尔迅速地披上长袍,然后看着因疼痛而动作迟缓的王兄,皱了皱眉拿开他的手,自己去帮他裹上了外袍。
  “我在。什么事?”激情后的倦殆感使合丹的声音听来极度疲惫,还有一点嘶哑…当然那是刚才的反抗和之后的交缠之中产生的后果。
  玛格兰停了一下,柔声说:“汗王,国事固然要紧,可是汗王也要注意身体啊!现在都已经四更了,您也该歇息一阵了。”
  对这个不知此时情状的宠妃,合丹只有报之以苦笑。玛格兰又道:“汗王,妾身听说亦列长老到了,请求面见汗王呢!现在被卫兵挡下去了,估计明天一早就会来觐见汗王呢!”
  早已知道这是必然要面对的情势,合丹心里只是轻轻的,咯噔了一声。“…请汗王早点歇息罢。妾身不打扰了。”没有得到合丹的回应,知道他今晚大抵是不需要自己的侍寝了,玛格兰柔声告辞,然后大概就离去了。
  静寂的中夜里,只听见她的小牛皮毡的木底跟渐行渐远的声音。突然涌上心头的倦意,让合丹一时间什么都不想再去思考。
  这些太频繁发生的事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使他混乱的思绪完全理不脉络来。依旧火热的身体,在毛皮裹着的里面,甚至能感觉到温热黏腻的液体正在缓缓流过大腿。
  按道理说他不是应该脸红,应该懊悔,但是,他现在头脑一团麻木,只想好好去睡一觉。只是,那个人,在梅花盛开的乃颜府中的苍白的人,现在在想着的是什么呢?
  没有陪他远走天涯的勇气,也无法把他留在身边,更不能想象即将到来的明天,会是他鲜血飞溅的日子…那么羸瘦的身体里,顶多只有鲜少的温热血液吧,扑散在雪地里,也会染就一地斑驳的灼灼梅花。
  “王兄,只要你放弃他,…我会替你保证他的生命无虞。”合丹回过头来看着巴雅尔,后者那艳丽无伦的脸孔上是一副认真的表情。
  “真的…”有点迟缓地问,彷徨无计的合丹心里一片悲哀的苍凉。一切就象十年前一样,这一场相逢,仿佛就只是为了最后的别离!为什么,历史似乎总是对上演相同的的剧情乐此不疲。
  “你…好吧。这件事由你去办吧。”面对着巴雅尔,合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把这个“好吧”说出口的,说出口的时候,心尖仿佛被掐了一下地疼痛起来。我是个懦夫!我是个懦夫!可是…再一抬头,巴雅尔已经再往外走了。“巴雅尔!
  “叫住了神色从容的王弟,蒙古国的国君以乞求般的语调说:“…巴雅尔,你,你不要伤害他!““王兄请放心!我就算再卑鄙,也不会做出痛打落水狗的事情。
  “巴雅尔神色自若地作了答复,转身又往外走。“巴雅尔!“再叫那走出去的人时,却已经没有了回音。是的,这样的结果是最好的。对彼此,都是最好吧。
  象赵苏那样的人,根本不象是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而更象是一场梦,一个影子,一场飘渺的、散发着暗香的梦,一个孤寂的、抓不住真实的影子。
  流离在天际人海,仿佛正符合他的宿命,而落进灼热的胸怀,也听不到他被融化的声音!只是一场梦罢了,只是一场影子罢了,遥遥看来是活色生香,伸手触及却只有虚无冰凉…
  自己不是早就明白了吗…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是会心痛得难以言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就象是种在心头的刺,总是不知道该不该狠心拔掉…
  不拔,那就是一个永永远远的痛…而现在我狠心把它拔掉了呢?难道从此就不痛了吗?…是的,不痛了,这心上肺上是再没有痛觉,只剩了一个永永远远的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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