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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他起身去叫门,连叫好几声没人应后,成莫敲门的手都抖了。扭开门,闵维人已不在,床上、桌上、书柜、衣柜都整整齐齐,一件件地检查,似乎没少什么东西,快要失去弹性的神经不由松了松,生起一丝希望。
  也许只是起得早,怕吵醒我所以一个人出去玩了。看到桌上放了本书,他拿在手上,然后便看到了一张薄薄的信纸,就压在那书底。
  绷紧的神经彻底松了,却不是伸缩自如地放松,而是再也不能伸缩自如的崩溃。小莫,我走了,不要找我。要报复的都是报复了,你一个人寂寞了这么久,该找个人来陪你了。
  记得小时候你给我讲的那只笨笨的小熊的故事吗?笨笨的小熊在森林里迷了路,找不到亲人,朋友也不见了,它开始跪在一棵参天大树旁虔诚地祈求上帝能让它重见自己的亲人,直跪得头也昏了,眼也花了,然后它听到了空中传来的声音:你想幸福吗?它点点头,不知道自己的虔诚感动了那个林子里森林之神,于是小熊接受了森林之神的魔法,它看到了它的亲人和朋友,又快乐地生活下去了。
  故事就那样完了,因为那是童话,我也一直以为那是结局,可现在却觉得一定是小莫你漏讲了最后的结局。因为我是小孩。那现在我长大了,可否告诉我,小莫,那只笨笨的小熊,没了魔法,没了幸福它怎样了…维维!成莫颤声叫着冲了出去。闵维穿着平日里常穿的那件套头毛衣,洗得发白了的牛仔裤,背着小包在凌晨无人的街上走。
  走过喧闹的都市,走过偏僻的小路。早班的公车上他看见有位年轻的父亲去送上幼儿园的孩子,小家伙抓着爸爸的手玩得正欢,闵维想起,他刚被小莫领养回来的那会儿,小莫也曾这样抱着他坐在膝头,送他上学、接他回家,他也是欢喜得不得了。
  记忆的清晰似乎永远停留在十年前的那天,少年一身警服英挺无比地在他面前伸出一只温暖的手对他说:以后你就跟我走了。
  他兴奋得无所适从,连一向灵巧的舌头也乱打颤,小莫是把他从爱的荒漠里拯救出来的救世主,有小莫的爱,他甚至不会再想自己的亲身父母是什么模样。
  他单纯的心只是为着小莫转,想着和他一起快乐地生活,即使没有父母也无所谓,他的亲人只小莫一个就够了。小莫和他是血肉相连的。可现在他有种血肉被生生剥离的感觉。或许,他从来都只是小莫眼中的复仇工具,或许十年前的那天,在孤儿院的槐树下小莫根本就没有把他当一个有思想有生命的真正的人看,看到的,只是复仇的利器。
  那他这十六年的生命里有过什么?十六年,5千多天,这么长的时间,为什么,除了抛弃和利用,便没有别的了。
  成莫对于闵维的意义之所在,便是一个有被眷顾疼爱的证明。有人说,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饿了不能当饭吃,冷了不能作衣穿。
  他敢保证,说这话的人一定是生在爱中不懂爱的人。有了觉得它无所谓,没有的总拼着命去求…在车上坐了一站又一站,上车、下车、再上车、再下车,他看见街角还没被清扫的垃圾,毛孔不自禁地张大,霎时只觉得自己和那堆黄黄绿绿的东西没有什么两样了,那些周围有着仁慈面孔的人,若知道他干过怎样败坏人伦受人唾骂的事,一定会把他看作蟑螂般地恶打。
  他觉得车子在不停地抖,他原本是很懂事很乖的,从小到大小莫都说他很乖巧,他以为自觉不过是爱上了一个男人而已。闵维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的车,每到一个车站下站他便又踏上另一辆,最后下车时,他远远地看见了海。
  他走近,坐在那被海水浸湿的沙滩上,海潮轻拍的声音很舒服,他从背包里摸出随身听的耳塞,瞬间,磁性优雅的声音夹着潮水声充盈在他耳内。躁动的心顿时安静了下来。他像早些时候爱美的女孩练瑜珈一样,盘腿坐着,闭上眼。
  海水漫向他的脚边,让他那泛白的牛仔裤深一块浅一块。涌上的海水攀上他的膝盖贴上他的腰身,然后下一秒又陡失了热情退了回去,再下一秒又奋力侵上来,冲到他膝上,盖过他的肩,扑上他的面,让他体会到短暂的窒息感。闵维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身上都是海水的咸腥味道。耳边尽是缓慢优雅的声音。原来他竟是爱我的,竟真是爱我的,闵维的心在那污秽肮脏触不到的心的一角窃喜着,满足着。
  他说他爱他,竟都是真的。竟是自己错怪了他,可他真的很傻,如果真的要天打雷劈神灵触怒,那么同是罪人的这个自己,又是他能庇护得了的吗。
  慢慢地他觉得累了,便躺倒在沙滩上。海水一浪一浪地盖过他的头,不停歇地从他身上碾过,慢慢地,耳朵里一直响着的声音变得迟钝、沙哑了…模糊了…最后终至中断。
  闵维仍然毫不在意地躺着。天亮,天黑…似…乎…过了…很久…有个声音自不远处问。“你还活着吗?”悉索的脚步声响在沙滩上。闵维想翻过身背对来人,却没有成功,他的手脚已经被海水冻得僵硬。
  “小伙子,你睡在这里不凉吗?”苍老而慈祥的声音就在他的上空响起。闵维有一霎那不想睁开眼,他有些担心,睁开眼来,刚才那有着慈祥声音的人转瞬便变成那会化作烟的恶魔屹立在这冬夜的无人海滩上。所以,他只闭着眼问:“你是谁?是人是妖?”
  来人听了似乎一怔,后又呵呵笑起来:“小伙子,你真有趣,老头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头次看到这么有趣的人,我是人是妖你睁眼来看不就瞧个清楚了?”
  闵维张开眼,一个老渔民,只手提了盏灯,身上还穿着厚厚的雨衣,笑眯着眼盯望着他,抬眼一看,不远处有条渔船泊着,看样子是刚出海回来。
  看清了不是妖,闵维又闭了眼睛。“是给海水冲到这里来的吧?”老人摸了摸他僵硬的四肢“真可怜,一定躺在这儿很久了,手脚都僵硬了。”十有八九这好心的渔民以为他跳海了被冲到这边岸上来的。“你从哪里被冲来的?”
  “天上来的。”那老渔民笑道:“看你这装扮,应该是从城里来的吧,”闵维没有作声,呆了会儿突然又问:“你知道有条河叫秦淮河吗?”“知道,就是那以前以歌妓闻名的河吗,俞平伯和朱自清游过之后还相约各自写了篇文来赞美它呢。”
  闵维惊讶于老渔民的学识,老人似乎看穿他心中所想:“我祖上可是书香门第,爷爷那代还举过秀才,你可别小看我,我看的书说不定不比你少呢。”
  闵维被他激起了谈话的念头,又睁开眼看着蹲在他身旁的人。“不过你知道的一定没我多。”老人也被他激起了好胜心:“那可不一定,我少说比你多活了几十年。”
  闵维舔舔已不太灵便的舌头:“那你听过‘秦淮之水天上来’这句话没有?”老人顿起怪异:“我只知道,唐朝李太白有‘黄河之水天上来’这么一句赞叹黄河气势的诗。”
  “对吧,你不知道吧,可我知道,我就是被秦淮河的水从天上冲下海底再抛到岸上来的。”闵维说话时眼也不眨。老人想了会儿似乎怎么也弄不明白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究竟有何深奥的意思,皱眉道:“你起来吧,不冷吗?”闵维没有动,反而问:“你这么时候出海不怕?”
  “我在这海边都呆了几十年了,还有什么没见过。”提起海,渔民笑得开朗了。“那你有网到过那种金鱼吗,有着红色尾巴的?”渔民停了会儿,大概是明白了闵维说的是个寓言故事,便索性坐了下来,饶有兴致地谈了起来。
  “我没有网到金鱼,但这么多年,我也打到过不少好东西哦。”闵维近处直视着他被海风吹得干裂漆黑的脸上露出的笑意,又闭上了眼。他冷得麻木了,只想睡。潮息了,海面静寂无声,如安然睡去的婴儿。
  渔民似乎发现了他将要睡去,便总和他说着话。“你为什么要跳海?我的孙子早些年也就是你这么大没的,可他却是意外。”
  “我没有跳海。”渔民皱起眉,显然为他明显地说谎而不快:“都这样了那你这是干什么?”虽然极为困难闵维却硬是翻了个身,让自己像海龟一样四脚朝天地平躺着。黑如锅底的天幕,点了零散的几颗星。寒光隐现。
  “我是来找一条罪大恶极的金鱼的。”闵维眼睛声音仿佛都直直冲着漆黑无涯到令人生怖的苍穹“我有遇到那么一条红尾巴的金鱼,它问我想要什么,我说我想要幸福,它很拽地点头,然后还慷慨地问我想要什么,我摇头,足够了,我没有忘记那个渔夫的前车之鉴,可那条骗人的金鱼它连我仅有的一个要求都不满足了,它不是容忍了那渔夫三次吗,何况和那个贪心的渔夫相比,我的愿望何其渺小,你说是不是很不公平?所以我便跑来这里,想把那条骗人的该死的金鱼从它的老巢里楸出来,打它个稀巴烂,可它却藏得没了影,你说我该找谁去出气?”
  “如果我是那条金鱼,一定会冲上岸来揍你一顿,根本不用你来找。”老渔民点上自卷的烟,望着海面。闵维愕然。“你有手吗?”渔民问。“有。”“有脚吗?”
  “有。”“可很多人却没有。”从老人敞开的厚厚的防雨衣里,闵维注意到有只袖子特别空荡。“你的左手…”
  “二十多岁时,和同伴出海,遇到海上风暴没的。”老人眯起眼,似乎在回忆着过去“当时船上二十多人,只有两人生还,我是其中一个,另一个断了腿,我的儿子当时也在船上…”
  “…”“小伙子,你听过很多人聚在一起的痛失亲人的哭声没有?它让你觉得人世间再怎样痛苦的疾病,惨烈的战争,残忍的刑罚,都比不上和自己真心关爱的人永远分开的痛苦,可那些寡妇孤儿们还是活了下来,为自己最基本的生计,出海打鱼,织网谋生,不管怎样,他们最终还是得活下去…我的儿子出海死了,孙子在你这么大时也车祸死了…可我现在还在这片海里捕鱼。”
  “…”“你现在还想打烂那条骗人的金鱼吗?”老渔民叹了口气“现在都市里的人啦,生活太优越,每天吃饱穿暖没什么愁的,便愁起那些诗里的风花雪月,小说里的爱恨情仇来,动不动便寻死觅活,和自己性命过不去,每年这海滩上不知冲起多少像你这样能动的不能动了的人,死了的不说,还活着的,却也没了先前寻死寻活的劲头,不说不动地坐一会儿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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