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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剑现世后,就有传言称,神剑之主背负着斩断登天梯的使命。
  如今祁念一真的手持神剑,将登天梯斩断了。
  人们又哭又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有任何真实感。
  他们沉浸在这样的情绪中,一时忽略掉了,登天梯只是深渊的一个部分。
  深渊之下,还有着真正的元凶。
  祁念一的这句话将众人瞬间拉回现实。
  “要……下去?”
  “真的要下深渊?
  “这深渊之下,究竟有什么啊?
  人们神情有些担忧,低声私语着,对于一眼望不到头的深渊,心中充满了恐惧。
  任谁在直面整个大陆一千年的噩梦时,都难免心生胆怯。
  祁念一简单调息过后,才感觉刚才那种所有力量都被抽走的感觉淡去。
  她淡声道:“必须下去,真正的敌人还没有现身,若他们一直藏身在深渊之中,那我们还要等多久?”
  她轻轻摇头:“我不愿再等了。”
  “至于深渊之中有什么。”祁念一看向东方而来的人,“师尊,还有各位曾下过深渊的前辈们,应该能给我一个答案吧?”
  闻讯赶来的墨无书,正好看见她一记斩月斩碎登天梯的模样。
  谈到这个,墨无书神色有些复杂:“深渊之中,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深渊在我的眼中,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祁念一微微皱眉,便听墨无书继续道:“但其他进入深渊的人,和我的感受不同。”
  “不错。”道尊缓步前来,缓声道,“我在其中,只感受到无边无际的空洞,从进入深渊开始,我就一直在下坠,但无论多久,我都没有落到底部,仿佛深渊真的没有尽头。”
  守在一旁的青莲剑尊道:“那山人我和你们都不同。”
  他回忆道:“我在深渊之中,看到了一片剑冢。”
  “我行走在如海的断剑之中,那里埋藏着无数的灵剑,每一柄断剑上,都有一具尸体。”青莲剑尊叹息道,“太多了,我无法分清那些人是谁。”
  他们这番话过后,众人都不知该惊讶,原来这些前辈们早已下过深渊,还是该惊讶在他们眼中深渊中的一切都如此不同。
  祁念一静听片刻,轻声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一开始,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她是在和谁说话。
  直到看到云野突然出现在她身边。
  云野:“我那时看到了一片汪洋。一片将大陆逐渐淹没的汪洋。”
  “海水冰凉,也很深,我感觉自己几乎快要溺死在深渊之中。”
  萧瑶游惊讶道:“每个人的所见都不同吗?”
  云野站在祁念一身边,垂眸看着她,将她衣领的褶皱抚平,郑重道:“当年我们讨论过,深渊之中究竟有什么,最后也只得到了一个结果。”
  “所思即所见,这便是深渊。”
  墨无书沉声道:“或许是最深刻的恐惧,或许是对于深渊的幻想,又或者两者皆有之。”
  “所思…即所见吗。”祁念一思忖片刻:“我明白了。”
  墨无书正色道:“我在深渊二十年,都不一定说得清深渊之中究竟会遇到什么危险。”
  晏怀风担忧极了,只是用一种难受的眼神静静看着祁念一,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她。
  谁都知道,事已至此,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就不会再回头。
  祁念一望着无尽深渊,久久不语。
  她的剑鞘给了晏怀风,今日从第一次出剑开始,就没有再收剑的机会。
  未料,此时有另一人嘶哑道:“我和你一起去。”
  祁念一微微一愣,转过头去,对上了玉重锦的眼睛。
  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清澈,只是比起过去,终究多了一丝晦暗。
  玉重锦几步走到她面前,淡声道:“我意已决,我非去不可。”
  他的语气坚定到完全不容质疑,哪怕旁人都不同意,也改变不了他的心意。
  慕晚站在一旁,接着道:“我也去。”
  萧瑶游左看看右看看,最后低声道:“也…也算我一个。”
  祁念一头疼道:“你们下得去吗,就一个个的要跟去。”
  她在慕晚和萧瑶游身上扫过:“一个见龙门,一个小重山,怎么去?能下深渊,至少也要是千秋岁的修为。”
  慕晚咬着唇瓣,眼神流露出一丝不甘。
  正当她们僵持时,一个声音隔空传来:“倒也并不一定。”
  是玉笙寒带着仙盟众人赶到。
  玉笙寒向众人颔首致意,而后道:“先前一直说无化神不临渊,是因为修为若不济,哪怕进入了深渊结界,自身灵力也会被深渊吞噬,哪怕进入深渊结界,也无用。”
  “后来飞羽阁造出了护身灵甲,能让见龙门之下的修士进入深渊结界而灵力不散,现在登天梯已去,除了那几个元凶,不会再有其他深渊之物了。
  我带来了飞羽阁新制的护法灵器,能令我们保持神魂清醒。如此,去深渊一试也无妨。”
  祁念一还想说些什么,墨无书拍拍她的肩膀:“千秋岁又如何,我们这些千秋岁,不也是几百年没有找到出路吗,既然能保证不会被吸食灵力,那不如让他们去试试。”
  墨无书轻笑道:“不仅是他们,还有我们。”
  他回头对另外几个千秋岁修士道:“对吧,各位。”
  剑尊的酒壶在他指尖打转,他大笑道:“山人我早就等着这一日了。”
  道尊拂尘轻扫,温声道:“我亦如此。”
  灵虚子在沧寰运转天地之力,无法抽身。
  明家前些日子传来消息,明老太爷即将羽化。
  按理说,修为到了他那个程度,不会再有什么病痛了。
  明然却传信说,明老太爷活了太多年,他没有病痛,他只是正常的衰老了,哪怕是千秋岁的修士,若修为停留在这里不得寸进,也终究有寿数殆尽的一日。
  玉华清已死。
  昔日大陆上的一大乘五太虚,今日只到场了这三位。
  却也足够了。
  祁念一向南方眺望,那边的天空黑压压一片,有飞禽走兽,亦有浩荡的人群。
  南境和妖族同时赶到,听闻要下深渊的消息,同样激动。
  深渊之畔,人们为谁下深渊这件事争议不休。
  最初的胆怯过后,坚持想要下深渊的人越来越多。
  祁念一心里最后一丝不安被他们吵得彻底烟消云散,她无奈道:“无论如何,修为在见龙门之下的,不能去。”
  这直接掐死了萧瑶游心中的小火苗。
  祁念一环视一周,所有人都看着她,等她一声令下。
  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成为了众人心中的领袖。
  祁念一思虑片刻:“一百人,只去一百人。”
  “谁也不知道深渊中会发生什么,更不清楚那几个元凶最后会不会从深渊之中逃脱上来,若我们倾巢而下,外面的事情又要怎么办。”
  “一百个见龙门修士,足够应付大部分敌人了。”
  更不用说,还有墨无书、剑尊和道尊三位千秋岁在。
  好不容易,人们才商量出最后下深渊的人选。
  慕晚像是怕祁念一阻止她似的,始终抱着剑坚定的站在祁念一身边,她话仍旧不多,但眼神已经明明白白地透露了——我要一起去。
  她在前几个月,也已经晋升了见龙门。
  不仅慕晚,当年南华论道的友人,除了萧瑶游如今还卡在元婴境巅峰,其他人都已经见龙门。
  有不少人感叹,这是千年以来,最为天资卓绝的一代年轻修士。
  在场的很多人,都亲眼看着他们从少年游一路走来。
  越千重山,最终一跃龙门,遨游天地间。
  从懵懂少年,成长为这方天地间的支柱。
  除了这些好友,其他人全都是神机成员。
  神机八百多人,为不足一百的名额争来抢去,晏怀风无奈,只能按照记忆中神机众人的情况,一个个排除,才艰难地定下了人选。
  天机子看着妙音,了然道:“你也想去对吧。”
  妙音点头,轻声道:“未知的前路,我想自己去斩断,哪怕是这种时候,我也不想将未来交给别人。”
  她知道,自己如今身为鬼谷的谷主,不该如此肆意妄为,不顾自身安危。
  但她仍想去走一遭。
  天机子叹息道:“那就去吧。”
  原本是妙音搀扶着他,他却将妙音轻轻一推,送到了祁念一身边。
  “去吧。”
  整个过程,祁念一一直安静地站在深渊之侧,抱剑下望。
  云野站在她身边,两人手臂轻靠在一起,谁也没说话。
  是天机子打破了他们的沉默。
  从他们那日在鬼谷见面之后,天机子的身体就开始一天天衰败下去,鬼谷想过无数办法,找过无数良医,甚至都求到了温淮瑜头上,却也于事无补。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机子一点点衰弱,到如今,就像将息的烛火,散发着晦暗的残热。
  天机子本人却不甚在意,相反,有些高兴。
  他那双灰白的眼睛注视着祁念一,最后也只说了一句话。
  “还记得那日,我为你算的一卦吗?”
  祁念一平静回望过去:“怎么会忘。”
  天机子轻轻一笑,递给她一枚算筹。
  “这是二十多年前,我算出你身负天命时,用的那枚算筹。”天机子说,“它归你了。”
  他递出算筹,像是应了祁念一多年逆天而为的坚决。
  祁念一没说什么,而是收下了那枚算筹。
  她回头望去,看见要和她一同下深渊的人们终于定了下来。
  他们即将出发。
  在出发的前一刻,祁念一轻阖眼眸,直接进入了内视。
  她紫府中那本空白的天命书仿佛感应到了她,在她面前无声地翻开书页。
  祁念一这次无比坚定地握住了那支金笔,将它拖拽下来。
  金笔起初有些抗拒,让祁念一的动作微微受阻。
  祁念一波澜不动,在内视中用神识指引着金笔在天命书上,一笔一划写下了一句话。
  这支笔写下的字迹仿佛天生就携带着规则之力。
  书页上,最后一撇落下。
  在金笔离开书页的那一刻,这支笔突然化作金色的光点,消失不见了。
  而那本最初记载着他们的天命,后来被她亲手改写的书,缓缓合上书页,翻到了扉页。
  这次,空白的扉页已经不需要再有人来填写。
  天命书合上后,再没有打开过。
  就像一本普通的书一样,静静地躺在祁念一的紫府中,再也没有给过她任何的反应。
  深渊另一头,漠北的门户,佛光重新将那里笼罩。
  这次的佛光,不再是白泽留下的灵识,而是佛国所有的佛修们默诵经文散发的力量。
  他们将大光明诀吟诵了一遍又一遍,上阳门的阵法师们用一个接一个阵盘为他们搭建起了下深渊的路,南境落英神殿的白袍庄严而肃穆,默诵着人们听不懂的祷词;
  九转音阙奏起乐声,唱起了《归去来兮歌》;
  人群中,传来了东洲最古老的歌谣,那些歌谣曾在他们幼时日日伴随着他们入眠,是人类代代相传,古老温柔的传言。
  后来,不仅东洲,来自大陆各地的人们都唱起自己家乡的歌谣,在深渊上空飘荡,送去很远的地方。
  距离深渊最近的人类城池,卢苏城中的凡人们还不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
  他们向往常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重复中过着平淡又安定的日子。
  他们仍像过去那样,坚信着仙长们会挡在他们前方,战斗到卢苏城被深渊吞没的前一刻。
  一如既往地坚信着。
  歌声为下深渊的人们送行。
  萧瑶游和更多人一同站在深渊边,目送着他们消失在目光尽头。
  然后开始了长久的等待。
  ……
  在进入深渊之前,没有人能说清深渊之中究竟有着什么。
  他们踏着阵法师绘出的阵盘一步步走入无尽深渊,在走完最后一个阵盘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股失重感。
  就在这一刻,所有人感觉到自己似乎和其他人被分隔开了。
  在场都是有着无数战斗经验的修士,他们很快稳住了身体,控制着自己缓慢下落,试探着深渊的底部究竟在哪里。
  祁念一往下坠落了很久,期间什么东西都感觉不到,直到她落在坚硬的土壤上。
  她轻巧地落下,眼前的世界仿佛骤然亮起,完全展现在她眼前。
  她环顾四周后,久久不能言语。
  墨无书说,深渊之中所思即所见。
  她恐惧什么,幻想什么,她眼前出现的就会是什么。
  当一个人已经彻底无所畏惧的时候,她会看到什么?
  在下深渊前,她就思考过这个问题。
  祁念一垂头,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她看到的深渊,和她生活的大陆,一般无二。
  祁念一一步步向前走去,在这里,仿佛沧寰重现一般。
  她熟悉这里的每一寸草木,叶子上的新雪,陨星峰上夜风吹竹声,少时上课的学堂,教习先生传授他们沧浪剑的身影。
  所有的一切,全都活在她心里。
  她无所畏惧,亦对深渊没有别的想象。
  她早就已经知晓了深渊的真相,不过是一个罪恶的开端,和无数罪恶的堆积。
  她将亲手将这一切埋葬。
  所以她只能在深渊中看见她期待和怀念的一切。
  从这个大陆,追溯到沧寰的山风。
  祁念一低笑着,说不清情绪。
  “原来,只是这样而已。”
  她从芥子囊中取出一个玉葫,拔出玉葫的塞子。
  这是灵虚子压箱底的灵器,可以用来承载灵魂。
  而现在这个葫芦中装着的,是闻离江的灵魂。
  在谢天行吸收了恶念之后,被她强行取出来的灵魂。
  闻离江在葫中不知待了多久,从最初的恐惧和挣扎,到现在已经彻底麻木。
  塞子被拔出的一瞬间,祁念一感觉到景色骤然变化。
  仿佛有什么晦暗之色,顷刻间覆盖上了她眼中的沧寰。
  暗中,有诡异的力量嗅到了闻离江灵魂的气息,捕捉到了祁念一的位置,正向她席卷而来。
  ……
  进入深渊的其他人,所见各不相同。
  再临深渊的墨无书,这次所见却不再是一片黑暗。
  他身旁的黑暗出现了一缕微光,他径直向着光源的方向走去,步伐坚定。
  剑尊仍在那片剑冢之中,这次他没有再迟疑,而是缓缓走过剑冢,将灵剑上穿插着的尸体放下,为每一个人合上双眼。
  在无穷无尽之中下坠的道尊,这次终于触到了深渊的底端。
  慕晚睁开双眼,竟然看到了过去和未来,两个不同的自己。
  楚斯年看到了朗月峰上空亘古不变的明月,仿佛嗅到了那一夜的酒香。
  他们所有人,心中各有各的恶意,却仍然能够守住心底的善意,然后在茫茫大道上找到自己的路。
  深渊是一个沟壑。
  每个人心中,都有各自的沟壑。
  有些人越了过去,有些人停留在安全地带,有些人则被困在沟壑中进退两难。
  玉重锦自从进入深渊之中,就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他缓缓将长剑放在面前。
  他的剑鞘送人之后,这把剑就再没有剑鞘,一直就这样被他带在身边。
  玉重锦拿着剑在自己的掌心比划几下,眼神清澈淡然,似乎想要透过皮肉,看到自己身体中的骨骼。
  天机子的话在他心中不断响起。
  这些日子,他问过自己无数遍,他要怎么做。
  他还能怎么做。
  他将自己关起来颓废了一段时间,又被兄长抓起来,推出去重新看清这人世。
  直到他向天机子问出那个问题。
  世事不会永远顺遂。
  他想要在这里,了结这一切。
  玉重锦周身弥漫开无穷的剑气,这剑气裹挟着自毁的力量,没有对外,而是向他自己狠狠斩去。
  第一道剑气从背后撞上来,剑伤深到几乎露出白骨。
  就在这时,他听见深渊之中发出一声巨响。
  这声响动不知从何而来,忽近忽远,就像是深渊之中无处不在。
  紧接着,一道耀眼的剑光穿透黑暗,掠过玉重锦掠过所有人的头顶,径直向深渊外飞去。
  在这幽暗的深渊之中,亮起了清冷柔和的月光。
  血液顺着他的手和剑锋滴落,玉重锦深深颤抖起来
  他永远无法忘记这一剑。
  月出东山。
  持剑的手颤抖着,玉重锦感受着背后深可见骨的伤痛,狠狠闭上眼,仿佛放弃了什么一般,向着剑光飞来的方向飞奔而去。
  血液顺着他的后背淌下,将他跑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染红。
  他踏着血路向着那个方向跑去,就好像终于能将那些血仇彻底抛下。
  ……
  祁念一自己都没有想到,闻离江的灵魂吸引力如此大。
  他被从玉葫中扯出来的瞬间,空气中就有四道强烈的波动包围住了她。
  祁念一将闻离江用灵气禁锢住,平静地抬眸,看向前方。
  阴诡的波动之后,四个人从阴影中现身。
  祁念一在各种幻境中看到过很多次这四个人的样子。
  但却是第一次和他们正式交锋。
  又或者,他们根本无法再被称之为人。
  背负着弑神的反噬,遭受了千年恶念的浸润,他们早就已经和厉鬼一般无二。
  他们已经成为了恶念本身。
  祁念一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去,他们的身体和阴影合二为一,所有人脸上都有些着幽深的纹路,生出了尖齿,一双眼睛和魑魅一样泛着黄色的浊液。
  那些无穷无尽的深渊之物,或许就是他们所化。
  其中一个鬼影嘶哑道:“熟悉的气味。”
  “养料,完美的养料。”
  闻离江瑟缩着,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怎么回事,这怎么可能?”
  心中坚信不疑的一切彻底被打破,他再也无法嘴硬下去,而是彻底崩溃了:“原来我们以为的飞升,都是假的吗!”
  另外一个鬼影要高大一些,他嘶声道:“飞升,我要飞升。”
  “我需要更多的力量,要吞没更多信仰,才能拥有规则。”
  他说着,面目更加狰狞,竟向着闻离江直接扑来。
  不仅他,四个鬼影同时飞扑而上。
  他们甚至完全将祁念一无视了,而是向着那个他们熟悉的灵魂飞扑过去,这是他们心中最好的养料。
  祁念一的手指细致地拂过非白的剑身。
  她没有迟疑,在四个幽魂同时扑向闻离江时,抬手冷厉一剑。
  月出东山之下,月光在深渊之中弥漫,为其他失散的人指引了方向。
  四个幽魂却仿佛被烙烫一般,停顿了下,转而疑惑地看向祁念一,面面相觑片刻,又联起手来同时攻击祁念一。
  能指挥深渊之物进攻大陆千年,他们不可能完全不清醒。
  祁念一心中没有任何胆怯,而是更进一步。
  剑尖掀起潮水,瞬息在她剑下卷起滔天巨浪。
  碧海潮生夹杂着海浪的呜咽,又被晚来的惊风吹散。
  这一次的晚来风急,和她以前所用的每一次都不相同。
  最初她剑下的风惊而疾,后来绵软愁苦。
  直到现在,这一阵风裹挟着她从少年游到如今的愤懑和孤绝,风中似乎交织着熊熊烈火,一剑斩下,直接将他们所站的地方点燃。
  浪潮将鬼影清平,又卷起骇浪狠拍而下。
  从月出东山而起,又以月出东山而收。
  四个幽魂似乎没有预料到,这次的对手这样棘手。
  她体内的灵力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无论他们怎样吸食,怎样企图用恶念攻击,怎样引起她心中的恐惧,她都没有动摇分毫。
  她是一个毫无漏洞的对手。
  更可怕的是,她身上有种令他们感到害怕的东西。
  直觉让他们不愿靠近她半步,却又不得不靠近。
  沧浪剑已过,接下来的剑,成了祁念一自己的剑。
  她双眼中亮起微蒙的光,顿时将幽魂所有的漏洞捕捉到。
  一记知秋不偏不倚,直接将四个幽魂的阵型挑散。
  紧接着,祁念一所有的剑气开始向着她自身汇聚,云野的心念在第一时间传递而来,他们两人的剑气汇聚成一柄黑白二色的巨型重剑,大到几乎要将整个深渊囊括在内。
  巨剑愤而斩下,在深渊中发出惊天巨响。
  就连深渊外驻守的人们都听见了。
  巨剑消弭后,祁念一身上浮现出温润的玉色。
  她整个人几乎瞬间被玉色包裹住,比起对外,这一剑的剑气更多的向着她自己。
  就好像她自伤多深,就能伤敌多重。
  这自毁似的一剑,祁念一没有丝毫惧怕。
  她轻阖上眼,眼前浮现了自己这一生经历的一切。
  她最初问过很多次为什么。
  为什么天命选择了她,为什么她和亲友们需要经历这些苦痛,为什么世间存在那么多的力有不逮,而她却还那么弱小。
  在每一个林中练剑的日子,在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她都问过自己。
  时间久了,后来就不问了。
  她选择面对。
  选择去改变。
  很久之前,温淮瑜问过她一个问题。
  当初那么抗拒天命,为什么最后仍然接受到深渊中来。
  祁念一回想起来,那时她的回答。
  “不一样的。”
  她说:“我抗拒天命,是因为我不愿没有任何选择,只能被送去献祭。”
  “但直面深渊,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看清一切真相后,自己作出的决定。”
  “我怕的不是死亡,若在我做出选择之后,那个结果仍然是死亡,我会欣然接受。”
  当时的她这样回答,现在的她同样这样坚定。
  自毁式的玉碎一剑之下,整个深渊都仿佛化作玉色之海,温润的玉色铺满每一处地方,让正在奋力赶来的人们为之心惊。
  电光火石间,夹杂着血腥气和烟雨潮湿的一剑铮然斩来。
  玉碎自伤的剑气被茫茫烟雨冲淡,却在四个幽魂身上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痕。
  一蓑烟雨任平生。
  当初南华论道上耳朵两把剑,如今以这样的方式冲锋。
  祁念一和玉重锦看着伤痕累累的彼此,眼神轻擦过去。
  玉重锦拖着一身的血,满身狼狈但语气坚定:“我说过,若你需要,我愿为你拔剑。”
  哪怕他们之间隔着天堑。
  “现在这一剑,不仅为你,也为整个大陆。”玉重锦低声道,“为了偿还我父亲做过的一切。”
  紧接着,所有在深渊中迷失方向的人都找到了这里。
  墨无书整个人化身剑光向着幽魂劈斩而来。
  剑尊将酒壶中最后一口饮尽,青莲剑清凉如水,迎合着剑尊此刻澎湃而又不羁的心情,一剑耀天光。
  与尔同销万古愁。
  希望此战之后,当真能销万古愁。
  道尊的拂尘,慕晚的刀锋,越来越多的人向这里汇聚而来。
  他们在祁念一的月光之下,找寻到了这条路。
  祁念一隐约感觉到自己的手中握着某种玄妙的力量。
  在这一瞬间,她听见了耳畔有大陆各处人们说话的声音,相识的亦或是陌生的,无数人期待的心情同时传递到了她心底。
  这些信仰之力汇聚于她的剑锋之上,夹杂着深渊中每一个人的不屈和战意,同时凝结成剑光。
  四个幽魂之中,有一个感受到了不妙,直接将自己斩成两半,选择了断尾求生。
  他飞快地向上飞去,冲到了深渊尽头。
  等候在深渊之外的人们早已经聚集起阵法,哪怕这里没有千秋岁大能,但所有人都有将幽魂彻底埋葬的决心。
  祁念一感觉此时她的剑时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坚定。
  这承载了所有人信仰之力的剑光不断扩大,最后化作璀璨的光源,几乎要脱离祁念一的控制。
  祁念一双手没有半点颤抖,怒吼着斩出这一剑。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剑招,仿佛能看到很多人的影子。
  那些曾经牺牲在这里的天命者们,他们每个人留下的祝福和守护。
  她背负着的影子和命运,在冥冥中汇聚到了一起。
  径直将残留的幽魂和闻离江的灵魂一道彻底斩碎。
  最后一剑,名为同归。
  集合了所有信仰之力的一剑。
  同归,同归。
  既是一同归去,也是殊途同归。
  只在一息之间。
  剑光在深渊中留下一道宽阔而又璀璨的印记,这道金色的印记似乎永不会消弭。
  幽魂们汲汲渴求千年不曾得到的信仰之力,终于被他们碰到了。
  以洗尽一切的姿态。
  斩出这一剑之后,祁念一脑海中有一瞬空洞和失神。
  在听到其他人的呼唤后,很快转醒过来。
  慕晚掩藏不住的激动,抱着祁念一哽咽道:“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祁念一深呼吸几下,将气息平复下来,平和道:“是啊,结束了。”
  她轻笑道:“我们回家。”
  深渊之中,哪怕最沉稳的道尊,长须掩盖下的嘴角都掩饰不住的笑意。
  所有人就像最初来时那样,高唱着战歌向上空飞去。
  祁念一在队伍的最后。
  深渊之中仍然幽深,极其容易失去方向。
  人们没有意识到,祁念一没有跟上来。
  她站在深渊之中,轻声道:“现在,就只剩最后一步了。”
  她看着手中的长剑,目光似有一瞬不舍。
  紧接着,眼前被云野取代。
  他们两人注视着对方,都只是露出一个笑容。
  “我们送白泽回家。”
  祁念一驱动着神念,将体内属于白泽的力量慢慢抽离。
  就在此时,她听见了白泽的声音。
  “你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那些幽魂已经消亡,为何还要更进一步?”
  祁念一轻声道:“我答应了要将你复活。”
  “而且,只有将深渊彻底埋葬,才算是一切的终结。”祁念一道,“只要深渊还在,无论深渊中有什么,终究都是一个隐患。”
  “恶念永不会彻底消弭,就像我不知道会不会又有其他的幽魂卷土重来。”
  白泽却说:“你知道复活我,你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你在妖域找到的最后一个部分,并不是我的心脏。”
  祁念一将手缓缓放在自己的胸口,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声。
  “你之前说,你是我的双眼和部分神通力,其实不是。”
  “只是一双眼睛,不会有像你这么强的神力。”
  白泽叹息着,仿佛宣判:
  “你才是我的心脏。”
  一千年前,在祂被杀死,身体被分解埋葬到各处的时候,祂的心脏逃走了。
  那颗心脏经受了千年的洗礼,最终成为祁念一,落在中洲西京城中,被人类皇帝捡到养大。
  “你是我的心脏,所以你能感受到关于我的一切。”
  祁念一睫羽轻颤,她平静道:“我猜到了。”
  “早在进入妖域之前,我就隐约察觉到了。”
  祁念一淡声道:“但那又如何呢?”
  白泽一时说不出话来。
  祁念一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坚定地看向云野。
  他们两手交握,同时握住了非白的剑柄。
  他们都清楚,不止是祁念一。
  非白是云野灵魂的载体。
  但非白又是白泽的骨头铸成。
  复活白泽,他们两个人可能都会死。
  云野眼底的不舍和心痛藏得很深,他的手只是虚搭在剑柄上,被祁念一带着,用她最爱的剑,穿透自己的身体,用这把剑剖开血肉,填满了白泽最后那块缺漏的骨骼。
  用本命剑自伤,剑灵伤害主人。
  无论是祁念一还是云野,都感受到了灵魂撕裂的痛楚。
  那种痛仿佛要将他们一片片撕碎,然后重新拼装成不属于自己的样子。
  祁念一在灵魂的剧痛中感受到自己身体中的血液仿佛在离她而去,她听见自己似乎在发出非人似的痛呼和嘶吼,最后却又好像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直到一切重归寂静。
  ……
  等到最后一个人从深渊之中凯旋而归时,所有人都欢笑着含泪拥抱欢呼。
  战歌响起时,深渊中也传来剧烈的响动。
  在大陆上横亘千年的深渊,在他们的注视之下开始缓缓合拢。
  就像是有一双手,将这个缺漏一点点填满。
  萧瑶游惊慌问道:“她在哪,她怎么没出来?”
  她话音刚落,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不属于这个时间的神圣之力自深渊中悄然传来。
  他们看着一道纯净的白色光芒缓缓上升,光芒中似乎有一个影子,是他们在幻象中看到的白泽真身的模样。
  祂的皮毛雪白,双角的质地似金似玉,眼睛是璀璨的金色。
  天地间所有的神力都开始向白泽汇聚而来。
  人们看着那位神明向着高空飞去,看见天空出现一个金色的漩涡。
  看着那位神明消失在天幕尽头,彻底离开这个世界。
  直到地裂时发出的轰隆声消失,人们才怔然低头,看向地面。
  深渊已经彻底合拢。
  但还有一个人,没能回来。
  ……
  三年后,原本是深渊的地方已经彻底平坦。
  深渊消失之后,这里出现了一个幼苗。
  这颗幼苗外面包裹着冰雪,叶片是赤金色的。
  像极了当年祁念一用的那把名为照孤光的剑。
  当年深渊被彻底埋葬后,叶熹微冰封整个大陆的力量消失,一夜之间,大陆又像从寒冬回到了春天。
  所有的地方的冰雪都完全消失,除了这棵树。
  这颗奇异的树在三年之后开始慢慢长大,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生长成一颗巨树。
  围绕着巨树的是绵延千里的竹林。
  这里没有被用来建造别的东西,而是不知被谁种植了一整片竹林。
  郁郁葱葱的竹影摇曳,绵延千里没有尽头。
  时常会有人带着酒到这里来,待上很久之后才离开。
  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也很杂。
  有人只是前来送上一束花,也有人送来一碟点心。
  或者是一枚洗剑石。
  又一个三年过去,人们仍然没有放弃,经常到这里来,企图等待一个奇迹出现。
  这一日,慕晚是拎着酒来的。
  她不怎么爱喝酒,但念一喜欢,她每次来都会带上。
  她和往常一样,将酒洒在地面。
  这里没有石碑,也没有雕像。
  并不是他们吝啬,而是他们不相信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慕晚吹着晚风,靠在巨树上,将一片竹叶衔在嘴里吹了一首不成曲的小调。
  小调悠扬,在东洲流传多年。
  “说好一起回家呢。”
  慕晚轻叹着,这一声被埋入晚风之中。
  巨树落下一片白色花瓣,触手温热。
  慕晚觉得今日风动竹林的声音格外大了些,让她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清。
  而后,她感觉到心脏一阵奇异地跳动。
  又或者说,是这片竹林之中,以及这棵巨树发出了如同心跳般的律动。
  就好像巨树活了过来。
  有一根藤条从巨树上伸展下来,卷住了慕晚的手指。
  慕晚难以置信地回头,看着巨树发出微蒙的光,最后逐渐灿烂起来。
  一如她过去那些年怀念的剑光一样璀璨。
  ……
  又一个三年。
  沧寰学堂里,传来幼童的挥剑的声音。
  这些新入门的弟子还小,每次挥剑都要“呵、哈”一声,令人忍俊不禁。
  在幼童旁边,有一个穿着沧寰浅蓝色道袍的女修,长发高束,嘴里衔着一片竹叶,睁开一只眼睛瞥了一眼,懒洋洋道:“太慢了。”
  幼童们立刻紧张起来,加快了挥剑的速度。
  女修低笑一声,折下一根树枝,飞掠在地面上,给幼童们演示了一遍沧浪剑。
  行云流水。
  看得幼童们惊叹不已。
  演示完剑法后,女修感觉自己道心的最后一片,终于补圆。
  她身上似有金芒闪过。
  多年过去,天空中再次出现了那日白泽回到仙界时出现的金色漩涡。
  无数人看着那个漩涡,心中都开始紧张和激动起来。
  她身旁,一个高挑的男子突然出现,温声道:“好快啊,当年白泽说若祂离开,此界则再无人能打开天门飞升,却没想到,祂还是给你留了一点希望。”
  当时,他们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
  却没想到,白泽并没有完全将非白和祁念一体内的生命力抽走。
  仁慈的神明,终究还是给他们留了一条生路。
  照孤光中同时留有云野的魂魄和祁念一的心头血。
  在合拢的深渊之上重生、发芽、温养,最后长成参天大树。
  祁念一轻笑一声:“谁能想到,我在妖域取到的并不是心脏,而是祂留下来的钥匙。”
  云野看着她:“我还是好奇,你究竟在那本天命书上写了什么,才让我们能走到今天。”
  祁念一瞥他一眼:“你不也是不愿意告诉我,那把紫水晶剑上写了什么?”
  云野无奈道:“说不过你。”
  金色漩涡中的光芒降临在祁念一身上。
  她御空直上,就像多年前一样,慢慢靠近那个金色的天门。
  大陆上,无数的修行者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情,同时抬头注视着她。
  这是神明离去之后,这片大陆上出现的第一个飞升之人。
  他们目送着祁念一穿透云层,向着更高的方向飞去。
  她去到了更高的地方,继续追寻她的剑道。
  她身边是始终陪伴着她的剑灵。
  无数人看着她触碰到世界的顶峰,最后穿透金色的漩涡,消失在了天幕尽头。
  无人知晓,那本已经封存直至消失的天命书中,写着这样一句话。
  即事已如梦,后来我谁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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